第一百四十章 猜忌

李承璟走進乾清宮後, 皇帝沒有問外面的事情,李承璟也沒有提。

父子二人對於二皇子剛剛離開心知肚明,但是誰都沒有提及此事, 而是不約而同地繞開這個話題。

皇帝一手撐著額頭, 李承璟看到,問:「陛下,您頭疾又犯了?」

皇帝嘆了口氣,道:「不費神還好些, 一動腦子就頭疼。」

李承璟聽到皺眉:「陛下,兒臣這便為您宣太醫。」

皇帝擺擺手,說道:「不必了, 老毛病了, 太醫來了也沒用。這是江南分巡道的摺子,你看看。」

皇帝說著撿起一本摺子, 遞給李承璟。旁邊的太監用盤子接住,雙手呈到李承璟面前。

李承璟拿起,翻開大致掃了一眼, 裡面大部分都是溢美之詞, 還是對於他的。

李承璟眼神微動,放下奏摺時,一切又變得了無痕迹。李承璟將摺子送還給皇帝, 拱手道:「分巡道謬讚, 兒臣愧不敢當。兒臣不過是借了聖上的光,才得眾大人高看,若不是有聖上的顏面, 兒臣去江南一行如何會這般順利,更不會被眾大人交相稱讚。」

皇帝隨手把摺子扔回已閱的那一堆里, 老神在在地說:「你不必謙虛,盛名之下無虛士,這麼多臣子都對你讚許有加,連江南百姓也供奉你的長生碑,自然是你差事辦得好。這封摺子呢,你怎麼看?」

皇帝又扔來一封,李承璟接過來看了,發現是言官彈劾皇后的。這個臣子洋洋洒洒寫了一大推,從商紂牽扯到仁宗朝懷憫太子之亡,全是在指責皇帝縱容後宮干政,楊家禍亂朝綱,謀害前皇后。如今楊家被治罪,楊甫成之女也無資格再做後宮之主,當廢后。

李承璟這次看得仔細,他其實很快就掃完了,但是還是做出逐字逐句讀完之勢,算著時間放下奏摺:「這人是御史台的言官,素來眼裡容不得沙子,文武百官幾乎沒一個沒有被他數落過私德不檢。如今楊家之事正在風口浪尖,他瞄準了皇后,雖有無禮之嫌,但也情有可原。」

「哦?」皇帝喜怒不辨地應了一聲,問,「那你如何看?」

李承璟垂眸,斂下眸中的神色,平鋪直敘地說:「事關皇后,兒臣不敢妄言。為政者當公,用人當不拘一格,論功行賞也該一視同仁。處理糾紛之時,對事不對人,是非曲直,都該按律法處置。」

按律法處置,皇帝手按在摺子上,沉聲說道:「你還年輕,一腔熱血,銳意進取。但是世間之事不是非黑即白,為君者,看的也並不是對錯。你要知道,法外亦有人情。」

「兒臣自然知道人生在世,皆有關係,人情是禁不住的。但是盡人事聽天命,人情走動兒臣無能為力,但是既然設了律法,就該盡到法為天下至公的義務。」

皇帝有些生氣了,他面色不顯,聲色沉沉地問:「那這麼說,你是同意處置皇后,廢去其皇后之位的了?」

李承璟斂眸不語,但是沉默已經是表態。皇帝等了許久,不見李承璟說話,不由越發氣惱:「朕本以為你慎獨穩重,沒想到你還是如此激進。為太子者,當仁,為君者,更當縱觀大局,眼裡容得了沙子。」

李承璟聽到皇帝的評語,良久未動。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話說出來,必會惹皇帝不快,但是他沒想到,皇帝對他的評價竟然是這樣的。

他沉默良久,抬頭看向皇帝:「陛下覺得我不夠仁?」

這樣說長子,皇帝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楊家一事,他出力最多。但是皇帝的愧疚宛如一朵浪花,在洪濤里打了個卷就沒了。皇帝依然肅著臉,說:「你這些年的努力為父看在眼裡,但是你太過想當然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法理即人情,順應大部分人利益的,才是對,讓大部分人不滿的,那便是錯。皇后她入宮快二十年,為朕生兒育女,主持後宮,還是你二弟的生母。論起禮法來,你也當叫她一聲母親。你們本是一家人,家裡的事合該關起門自己說,搬出律法上綱上線,就太不識趣了。」

一家人?李承璟臉色沉著,眼睛深深看著皇帝:「可是陛下,不久之前,您才下令將楊氏賜死,抄沒楊家財產,永不復用楊甫成和楊世隆。就連楊家的外甥女竇氏,都被您下旨褫奪封號,貶為庶民。你對待楊家的外甥女都如此絕情,為何面對楊皇后時,倒顧念起家人情義了?」

皇帝被問得惱怒,皺起眉呵道:「放肆。楊家和皇后,如何能混為一談?楊家把持朝政,禍亂朝綱,當然該斬除。但是皇后嫁入皇家為妻,伺候了朕多年,怎麼能因為楊家的事,就罔顧皇后多年的功勞苦勞,動搖皇后的正妻之位?」

李承璟一直靜靜地聽著,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青筋暴起。到底是快二十年的夫妻,皇帝即便不怎麼喜歡楊皇后,但畢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還是不忍心讓其太過狼狽。

那他呢,他算什麼?

李承璟忍不住在心中輕嘲。何其可笑,因為皇帝多年不曾廢除他的太子之位,李承璟這些年心懷感動又充滿壓力,處處以太子的標準約束自己,數年不曾有一日懈怠。可是,在他即將實現當初對母親的諾言之時,他的父親,他的君主,一句話就否定了他的全部努力。

皇帝說他不仁。不仁,這是對於一個儲君,從根本上的否定。與能力無關,甚至都不需要再努力了,身為一個太子卻不仁,還有什麼努力的必要。

李承璟這些年來對皇帝的感情糾結又複雜。對於父親,他天生渴望,而且外朝壓力紛紛,皇帝卻始終堅持立他為太子,李承璟私心裡十分感激,越發不敢懈怠。可是站在兒子的角度上,他對皇帝是有怨的。

要不是皇帝不作為,他不至於流落在外,鍾皇后不至於無辜喪命,鍾家也不至於家破人亡。

多年來他就這樣感激又怨恨,渴望又克制。他不肯叫皇帝父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因為在乎,才會彆扭。就像程瑜瑾,她就完全不在意,無論對程家還是皇帝,各種稱呼說來就來。

現在李承璟感到心裡有一塊慢慢冷下去了,原來,他渴望多年卻又不敢接近的父愛,不過是他想像出來的虛影罷了。

在皇帝心裡,他也好,楊皇后也好,不過是個符號。他作為皇帝的兒子,所以必須為皇帝賣命,皇帝說讓他停手,他就必須停止自己和母親多年的仇恨。皇帝剷除了楊皇后的家族,最後,還讓楊皇后老老實實地做好一個正妻,不可以因為家族而生怨,也不可以因為沒有希望而怠於管理後宮。

他,楊家,楊皇后,有什麼可比的,都不過是皇帝的工具罷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要滿足皇帝心目中家庭、朝廷的形象,有人逾越了,那就除掉。

在皇帝心裡,他自己才是一切的中心。所有人都該沒有情感,為他所用,一起陪他演君為臣綱、父慈子孝的戲碼。

他竟然,渴望皇帝對他有感情,對鍾皇后有愧疚。真是天真的好笑。

李承璟心中變冷,語氣也慢慢透出寒氣來:「陛下如今顧及夫妻人倫,那我的母親呢?她也是陛下的妻子,她就白死了嗎?」

「放肆!」皇帝大喝一聲,用力拍向桌子。內外侍奉的太監紛紛下跪,大氣不敢出。乾清宮裡一時間落針可聞,皇帝怒氣沖沖地盯著李承璟,李承璟也始終筆直地站著。

最終,李承璟也沒有認錯,而是抬起手欠了欠身,說道:「兒臣告退。望陛下保重身體。」

李承璟轉身走出乾清宮,身後,隱約能聽到拍桌子的聲音,還有太監一個勁規勸的諂媚聲。

他毫無停頓,頭也不回步出門外。走出乾清宮後,陽光鋪灑而下,晃得人眼暈。

他和皇帝終究走到了這一步,君臣父子,互生猜忌。

楊太后死去的第一個月,皇帝慢慢才發現,原來至高無上的感覺,原來無人制約的權力,是這樣令人著迷。

皇帝想做什麼,再不需要經過楊首輔同意,後宮想去哪裡,再不用顧忌楊皇后的面子。甚至他不用再對任何一人忍讓,過去二十五年對楊太后的畢恭畢敬、早晚請安,也不必忍受了。

前朝後宮,已無人可以約束他。皇帝漸漸沉迷於這種大權在握的感覺,但是他的身體日漸不好,時不時發作的頭疼更是牽制了他絕大部分精力。

皇帝突然就像許多暮年君王一樣,開始渴求長生。

二皇子日日往宮裡跑,對皇帝噓寒問暖,端茶送葯。而李承璟這裡,就鬧得有些僵。

皇帝頭疼不能理政,那這些事情就得他來。奏摺永遠批不完,每日突發的急事瑣事層出不窮,哪一個都不能耽擱。

皇帝安享帝王的權力,責任和義務卻全轉移到李承璟這裡來、二皇子天天在皇帝面前侍疾盡孝,安心當孝順兒子,而李承璟要處理政務,要和朝臣議事,每日最多不過是晚上抽空去乾清宮問一句。孰輕孰重,孰親孰疏,一目了然。

這些事情李承璟從來不說,但是程瑜瑾見了卻格外心疼。李承璟又一次大半夜回來後,程瑜瑾給他端來了熱茶,跪在榻上為他揉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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