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報答

屋子中陷入沉寂, 安靜了好一會,程元璟說:「你決意如此?」

程瑜瑾低著頭,說道:「殿下誤會了, 並非臣女有意冒犯, 而是恢複了本來該有的禮儀罷了。臣女先前無狀,仗著殿下在程家,暫時需要程家的掩飾,便當真像親叔叔一樣叨擾殿下, 委實是臣女的過失。殿下乃天潢貴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臣女既然巧合知道了您的身份, 便理當以君臣之禮對待殿下。更遑論昨日幸得殿下搭救,太子殿下既是儲君, 又是臣女的救命恩人,臣女自然要畢恭畢敬。」

父子君臣,畢恭畢敬, 程元璟笑了一下, 然而眼中寒芒陣陣,並沒有什麼笑意:「哦?那你先前在程家,為什麼不想著敬而遠之, 反而如今才意識到?」

程瑜瑾內心裡嘆氣, 果然,程元璟的勢並不是那麼好借的。與虎謀皮,皮還沒謀到, 她就沒法脫身了。

程瑜瑾原本壓根沒想過程元璟會動這方面的心思,故而滿心都想著刷未來君王的好感, 替自己謀取福利,最後挑一個得太子賞識日後前程無量的潛力股嫁掉,實現人生贏家三連跳。

但是昨日程元璟跳下水救她,無疑在程瑜瑾腦門上狠狠拍了一板磚,讓她有點找不著北。其實他們之前有許多界限模糊的親昵舉動,放在普通男女身上,有些過近了。但是那一聲「九叔」實在太有迷惑性,程瑜瑾聽多了也漸漸被蒙蔽,覺得親人之間,親昵一些很正常,打打鬧鬧也很正常。

可是,他們並不是真正的親眷。如果兩人誰都不提,等程元璟離開後,這些事情誰都不會知道,誰能知道程元璟並不打算就此為止,他當著她的面撕開兩人之間並不堅固的窗戶紙,程瑜瑾不得不面對另一個嚴峻事實。

她刷好感,刷過了。

程瑜瑾是真的沒想到,太子殿下會看上她。似乎潛意識裡已經把這種可能排除,程瑜瑾挑夫婿的時候,壓根不把程元璟放在備選項里,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覺得,程元璟也是如此。

畢竟,程瑜瑾之於他,和先前同年和林清遠考中進士,但家境貧寒只能靠母親和妹妹紡線謀生的鄒誠之於程瑜瑾,並無差別。

都是一樣個人能力出色,然而家庭處處都在拖後腿,考慮到程元璟的特殊位置,宜春侯府拖後腿的致命性比鄒家還要嚴重。

程瑜瑾很欽佩鄒誠,也很感動他們一家人相互扶持的親人感情,但是程瑜瑾絕對不會想嫁給鄒誠,做給鄒誠跨越階級添一把火的高門妻。她完全可以在同階層挑家庭出色,個人能力稍遜的,比如徐之羨,甚至拼一把,選擇家庭能力都更好的林清遠。

她腦子到底開了多大的坑才會挑鄒誠,做這種高風險沒回報的買賣。換一個角度,她和程元璟之間的情況,同樣是如此。

如果說平民和士林隔著一道坎,普通官宦家族和公侯門第又隔著一道坎,那公侯和王孫皇室,就隔著天和地了。

公卿世家世襲權力財富,不需要科考,不需要博出路,光起點就比科舉學子強太多。然而放在王爺公主們眼裡,也不過是一個名字罷了。區別在於有些家族的名字值得記,而有些家族不值得。

宜春侯府程家,不巧,便是不值得這一類里的。京城裡公爵都遍地,一個小小的、毫無建樹的侯府,算的了什麼。

至於太子皇子這種還要踩在諸多王爺公主們頭上的遙遠存在,從來不是程瑜瑾會接觸的。朝中形勢日漸險惡,而程老夫人連奪儲之爭都不操心,可見程家到底是什麼斤兩。

會被上位者注意到的才會擔憂到底站誰,程家,甚至連站隊的資格都沒有。

程元璟雖然缺席了十來年,但是太子之位至今好端端留著,可見皇帝分明屬意於他。這樣的情況下,等程元璟恢複身份,有的是高官名門願意示好。他分明可以很輕鬆地娶到家世、人品、相貌、能力樣樣不差的高門之女,有一門強勢的妻族助力,對他和楊家抗衡有多大好處,程瑜瑾不信程元璟不知道。

而程瑜瑾有什麼呢?她只有一個花團錦簇卻名不副實的出身,一身光鮮好聽卻實際沒什麼用處的名聲,以及一張漂亮的臉。

程瑜瑾處處以利益至上,不困於情,不衡於心,所以她也向來這樣忖度別人。程元璟的理智薄涼遠高於她,只不過他從不表現出來罷了,這樣一個人,程瑜瑾不信他會放棄現成的利益。

既然如此,他昨日的舉動,就漸漸指向另一個令人脊背生寒的可能。

鄒誠和程瑜瑾沒什麼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程瑜瑾不能二嫁,而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如果程瑜瑾有條件,她也想選林清遠為正室,再養一個鄒誠投資,只是她不能。

程瑜瑾喉嚨漸漸發乾,她昨天在冰水裡待了許久,嗓子現在都是啞的,現在,那種熟悉的冰冷無力感又回來了。

程瑜瑾聲音喑啞,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病氣:「九叔,您出身尊貴,天縱之才,可能一輩子都不需要懂生存艱難。對您來說是一時新鮮,可是對我來說,是十五年全部的努力,以及後半輩子畢生指望。」

或許是太子殿下看她好看,一時興起,想攏到身邊養。這對程元璟來說是一時興起,對程瑜瑾,就是一輩子。

正妻和妾,所隔豈止是鴻溝。哪怕皇家的妾叫側妃,那也是妾。

程元璟目光幽深地看著她,不漏過她臉上丁點變化。她又叫他九叔,是變相的示弱。可是這樣的求饒,聽在程元璟耳中卻刺耳極了。

「一時新鮮?」程元璟一字一頓,慢慢說道,「我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人?或者說,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程瑜瑾低著頭,似乎在想如何回話。程元璟坐著,而她垂著頭站立,露出一截修長纖細的脖頸。

程元璟目光先是落到那截脖頸上,然後慢慢上移,仔細在她臉上流連。程瑜瑾當真有一副極好的皮相,皮膚白皙細膩,脖頸不堪一折,當她靜靜站著不說話的時候,美麗的像是一個從畫中走出來的美人,讓人驚嘆,也讓人想染指。

程元璟想起她剛才的話,不覺笑了笑:「既然你想要分清界限,那我問你,何為事君之禮?何報救命之恩?」

程瑜瑾似乎是驚訝到了,她眼睛睜了一下,飛快地瞥了程元璟一眼,雖然努力掩飾,但眉心還是略微皺起。這樣的話近乎露骨,程元璟以前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顯露過強權強勢、無所顧忌的一面,程瑜瑾便下意識地覺得,程元璟一直是個君子謙謙、理智明德的太子。

程瑜瑾從來沒想過,程元璟竟然也會說這樣的話。強權相逼,挾恩求報,可謂不客氣極了。

程瑜瑾頓時說不出話來,她可以壯著膽子和對方講道理,但是這一招說白了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對方足夠君子,那便行得通,如果對方根本無所顧忌呢?

連翟延霖都可以逼她就範,更何況程元璟。

程元璟看到她臉色都變了,伸出手,道:「過來。」

程瑜瑾遲疑,躊躇了很久都不曾上前。而程元璟也是好耐性,一直伸著手等著。

耐心,卻也不容置喙。

程瑜瑾到底沒辦法,無聲嘆了口氣,上前兩步,試探地將手放在程元璟手心。

手指剛剛接觸到他的手掌,便被一把包住。隨後一陣大力傳來,程瑜瑾被拉到了坐塌前,程元璟非常自然地攬住她的肩膀,將她安置到自己身邊。

這本來是一個人的位置,突然加了一個人,空間驟然逼仄,程瑜瑾幾乎是貼著程元璟坐下。她全身都僵硬了,程元璟卻彷彿沒發現一般,先是試了試程瑜瑾額頭上的溫度,又翻過她的手腕切了一會,說:「好多了,多養些日子就行了。」

程瑜瑾連動都不敢動,但是她又不敢沉默,程元璟徹底撕破臉,若是她一直乖乖巧巧任人施為,誰知道一會兒會發生什麼。程瑜瑾眼睛飄忽了一會,問:「殿下竟然會把脈?」

「久病成醫,我小時候身體不好,見多了就慢慢會了。」

這話涉及兩代宮廷鬥爭,程瑜瑾不敢隨便接,停了一下,保守地選擇拍馬屁:「殿下果真聰慧。殿下如今文武雙全,實在看不出來幼時身體不好。」

想來類似的話他經常聽,程元璟沒有回答,而是看了程瑜瑾一會,突然笑了:「你很怕我?」

程瑜瑾嘆氣,放下芥蒂,好好和他說話:「是的。殿下剛才那樣說,我沒法不怕。」

程元璟不置可否,他把脈後並沒有順勢放開程瑜瑾的手,而是還握著掌中,慢條斯理地把玩。程瑜瑾想抽不敢抽,只能僵硬地等著。他一根根擺弄程瑜瑾的手指,忽然說:「你昨天見到翟家人了?」

程瑜瑾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起這個,如實回道:「是。昨日我和母親、二嬸母出門看燈,正巧在中途遇到了翟二太太。翟二太太有話單獨和母親說,母親便讓我隨意看看兩邊的燈攤。後來……後面的事,殿下就知道了。」

「原來你沒聽到她們說了什麼。」程元璟瞭然,「怪不得。」

「什麼?」程瑜瑾沒懂,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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