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 和平-2

為了不斷地向有關方面施加壓力,鮑林比以往更加頻繁地發表演說,甚至有人拒絕他登台演講,他也毫不氣餒。在辛辛那提,由於當地美國軍團的抗議,他預定進行的關於科學教育的演講被取消了。1962年底,加州大學裡弗賽德分校學生聯合會邀請鮑林講演,談論核武器問題,學校當局不讓他發表演說,辯稱這種演說「在本質上具有政治含義」,「不屬於化學家的專業範圍」。鮑林籲請加州大學總校校長克拉克·凱爾干預,通知他,要是不改變這一決定,他就要採取法律行動。壓力起了作用:凱爾關照里弗賽德分校校長重新邀請鮑林演講。

但是,他被安排在一些禮堂里講話,每次聽眾只有數百人,而特勒的原子能委員會卻可以通過大眾媒介對千百萬人發表演說。1962年開始時,公眾輿論又開始偏向於恢複試驗的主張。肯尼迪在幾個月前作出宣布以來,這件事一直拖著,尚未真正付諸行動。鮑林花了七年時間爭取達到的目標,看來大有落空的危險。「我們的情緒非常低落,」愛娃在2月份給和平運動中的一位朋友的信中這樣寫道。「每天都傳來形勢倒退的消息。我們絞盡腦汁試圖找到新的手段,使用新的語言,然而,我們似乎已經山窮水盡,一籌莫展。種種跡象表明,事態的發展愈來愈臨近最後攤牌讓人絕望的局面。」

3月2日,肯尼迪總統宣布,他已下令批准美國在4月下半月恢複大氣層核試驗——這將是1958年以來美國第一次進行的這種試驗。對鮑林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為他曾希望肯尼迪能堅持禁試的立場。

鮑林認為,肯尼迪違背了自己在總統競選期間所作的承諾。這件事也是一個證明,左右總統的是他那些軍事顧問,是他在政治上急功近利的短視行為,而不是什麼道德和良心。這是軍界一實業界巨頭的一次勝利,是學界富豪們的一次勝利,也是民主黨內認為肯尼迪應走強硬路線的人的一次勝利。鮑林肩負著國家和平的偉大希望,他立即向白宮發去了一份言辭尖銳激烈的電報——「你是否打算髮出一條命令,讓你成為歷史上最不講道德的人之一,成為人類最大的敵人之一?……你是否打算和蘇聯領導人搶著背起這口最不講信義道德的黑鍋,僅僅是出於一種政治目的,使美國在武器製造技術方面繼續增大對蘇聯的壓倒優勢?」——隨後,他又去公眾場合作了許多白熱化的演說。「憤怒!可恥!——對我國政府感到憤怒!對我們國家感到可恥!」鮑林對著聽眾高聲吼叫。「在此,我懷著非常羞愧的心情,第一次公開宣布,不是我們的政府,而是蘇聯人領導著爭取和平的事業;……不是赫魯曉夫,而是肯尼迪總統才是最最兇惡的人。」他說,美國第一個研製和爆炸了原子彈,第一個試驗氫彈,第一個試驗超級核武器。美國擁有地球上最大的核武庫,擁有最先進的核武器運載系統。以人類的名義,到底有什麼必要再試驗?

但是,鮑林此時明顯與公眾輿論脫節了。大多數美國人認為,肯尼迪在核試驗問題上的耐心是有目共睹的。儘管俄國人在大氣中爆炸了大規模殺傷性核武器,總統仍堅持美國只進行地下核試驗;整個冬天原子能委員會一直在叫嚷美國落後了,總統仍拒絕將核試驗搬到地面上進行。在宣布4月份恢複大氣層試驗時,總統指出美國的試驗將在高層大氣中進行,這樣粉塵就可以少吸收一些,從而會減輕放射性塵埃的影響。儘管做了那麼多事情,蘇聯人卻仍要拖延日內瓦談判的進程,也許,美國恢複大氣層試驗可以讓他們的頭腦清醒些。

肯尼迪的決定在政治上受到各方面廣泛的支持。甚至原子能科學家協會這個歷史悠久的反對核武器組織也公開站出來支持。漢斯·貝思就是一例,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物理學家,也是政府的顧問,以前他一直是大氣層試驗的堅決反對者。健全核政策全國委員會此時也啞口無言了,僅僅表示了遺憾而沒有抗議,這也反映了和平人士普遍持有的看法:為了迫使蘇聯人更加認真地對待日內瓦談判,恢複試驗雖然是令人遺憾的,但這是迫不得已的一步。

鮑林孤身一人堅持自己的立場,成了唯一的一個猛烈抨擊和公開反對總統決定且具有全國性影響的人物。他在蘇聯停留的一個月,還有那封給肯尼迪發去的火藥味很濃的電報,使他成為背景各不相同的專欄作家和讀者群起攻擊的目標——「我建議,你最好先充實一下你在化學方面的知識,而不要去對總統的決定指手畫腳了。」「你應當跪下來,爬到莫斯科去吧。」這是寄到他辦公室的信件中使用的典型的語句——當然,偶而也有一兩封信支持他。

但是,鮑林挺得住。在3月和4月這一段時間裡,他單槍匹馬地向當局發動了愈來愈激烈的進攻。鮑林和愛娃在美國友人服務委員會的安排下,馬不停蹄地出訪和演說。開汽車,乘火車,搭飛機,幾乎跑遍了全國,排得滿滿的日程使他們精疲力竭了。他們寄出了上百封信件,試圖在基層發動一次運動,讓肯尼迪重新考慮那一個決定。但是,響應者寥寥。鮑林和森特一哲爾吉還曾遊說過國家科學院,希望他們採取反對重新試驗的立場,也沒有成功。

還是肯尼迪作出了反應,他邀請鮑林夫婦作為客人參加一天晚上舉行的宴會。這次宴會是專門為全國最優秀也是最有創造性貢獻的知識界人士舉辦的。預定日期是4月四日——也就是美國計畫恢複大氣層核試驗後的幾天——這將是肯尼迪宴請規模最大的一次,總共有157位客人,其中有49名諾貝爾獎得主,7名普利策獎獲得者,還有許多出類拔萃的作家、演員、大學校長、社會名流和媒介巨子。這位年輕的總統和他的夫人,不但邀請了如奧本海默和鮑林那樣出了名的左翼分子,而且決定將許多政治家——羅伯特·肯尼迪。副總統林登·約翰遜和幾名白宮工作人員則是例外——排除在外,這在華盛頓著實使人們吃了一驚!鮑林夫婦急於利用首次應邀進入白宮的機會,因此愉快地接受了總統的邀請。

他們的確利用了這一機會。赴宴前一天,鮑林和三千名糾察隊員一起,參加了由婦女爭取和平罷工委員會組織的示威活動。他們繞著白宮轉了好幾個圈子。一位記者拍下了現場的一張照片,並通過傳真將照片從紐約發送到洛杉磯,在報紙上登了出來。照片上,鮑林身著襯衫,未穿外衣,臉上浮現著他那種商標式笑容,手中高舉著一位遊行婦女交給他的一塊木牌,上書:「肯尼迪先生,麥克米倫先生,我們無權試驗。」他以後將會明白,用這樣一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乃是一種令人遺憾的選擇。

第二天上午,他又到白宮附近參加示威的活動,然後回到下榻的旅館,休息了片刻,換上了參加晚宴的禮服,又返回白宮赴宴。

如果說,在肯尼迪時期的白宮曾經發生過可以稱得上是「肯尼迪王朝」的神話,那就是那天這個光彩奪目的夜晚了。

鮑林夫婦是在迎賓線首先看到肯尼迪夫婦的。「非常高興能見到您,」肯尼迪對鮑林打招呼,一面微笑,一面打趣地說,「我知道您在白宮周圍打轉已有兩天時間了。」鮑林咧著嘴笑了,回答道:是的。此時,肯尼迪又瀟洒地補充了一句:「我希望您能繼續發表自己的看法。」兩人握了握手。鮑林又彎身托起肯尼迪夫人的手向她致意。後者身穿露肩薄毛呢長裙,手上戴著長長的白色手套,給在場的所有客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對鮑林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不無幽默地問道:「鮑林博士,舉著一塊標語牌在白宮前面來回奔跑,您認為合適嗎?」在迎賓線的這一端,談笑聲戛然而止;鮑林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接著,她又加了一句,「卡羅琳看見了您,她問我:『媽媽,爸爸近來到底幹了什麼啦?』」在場每一個人都大笑起來。

鮑林幾乎認識在場的每一位客人,許多人還是他的朋友。客人一個個被迎進了國宴廳。佳肴滿台,供客人隨意取用,美酒盈筋,讓來賓開懷暢飲。根據安排,夫婦一般都分開就座,以保證大家都能無拘無束地交談聊天。不知是故意的安排還是偶然的巧合,愛娃正好在原子能委員會的利比旁邊落座——在宴會上,兩個人自始至終都有意避開放射性塵埃這一話題——鮑林則坐在米子·紐豪斯的旁邊,她是聖路易斯《全球—民主黨人報》業主的夫人。那時,鮑林正在和該報打官司,要求賠償。一位饒舌多嘴的專欄作者第二天寫道:「鮑林對紐豪斯夫人的漂亮裝束讚不絕口,特別還誇獎了她的首飾。他察看了她的項鏈,然後轉向鮑林夫人說,『親愛的,我一定要為你買一根這樣的項鏈——等我贏了這場一百萬美元的官司我就馬上去買。』」鮑林堅持說,這完全是虛構出來的故事。

宴會快要結束,肯尼迪起身祝酒。他說,有一位記者將這次宴會稱為「總統的復活節學者宴」,滿場一片笑聲。隨後,他接下去說,「我不贊成這一叫法,我將此看作是我進入白宮之後在這裡舉行的最尊貴也是最重要的國宴。我還認為,許許多多年以後……我們都會記住,一批才華橫溢、知識淵博的精英在白宮濟濟一堂,舉行了歷史上最不尋常的一次集會——也許,只有傑弗遜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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