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寄宿房

「我們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蹟……」

萊納斯九歲時的一天早晨,姑姑貝絲把他拉到一邊,告訴他父親去世的消息,叮囑他必須堅強。男孩的反應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既沒有表現出過分悲傷,也沒有怨天尤命,他甚至沒有哭出聲來。相隔幾十年之後被問及此事時,鮑林回憶說,那時他確實既不悲又無憤,無論當時或後來,他都沒有經受過強烈的感情衝擊。當問他為什麼這樣平靜時,他說,「也許我就是認命了。」

然而,事實上,父親的死對他的打擊是十分沉重的。任何一個九歲的孩童,即使他智力超群,讀過很多書,也不能對一個人的死保持理性的心態,何況是自己的父親。儘管不能說赫爾曼是一個完美的父親——他把太多的精力投入工作,沒有更多的時間深入了解自己的孩子——但他深愛自己的兒子,為他感到自豪,並努力指引他健康成長。在所有的家庭成員中,萊納斯最親近的是父親。父親是他行為的楷模,是他心目中的男子漢。

也許正是為了要做一個像他父親那樣的男子漢,萊納斯在得知父親去世時才有這樣的反應。與此同時,萊納斯卻看到母親撕心裂肺般的悲痛。貝莉深深地愛著赫爾曼——他是她生活的主心骨和唯一的頂樑柱——現在赫爾曼離她而去了,她先是憂心如焚,隨後就變得有點精神錯亂。萊納斯記得他母親整個兒地癱軟下來,在赫爾曼的葬禮上哀號不止。萊納斯儘力做出他認為是男子漢的樣子,強抑悲痛,模仿「成人」的方式冷靜對待這巨大的災難。他認為自己沒有憂傷的權利。就這樣,萊納斯·鮑林在他小小的年紀,已經找到了力量的源泉。他努力控制感情,保持堅定,於是就能冷靜地面對父親去世的災難。現在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子漢了,他必須努力維繫這個家庭,因此必須自我剋制。這次經歷給萊納斯的影響是深遠的:在他以後漫長的人生中,除了極少數幾次例外,他始終能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不是這樣,而讓自己沉浸在或受或悲或其他衝動的情感中,他的生活就會變得十分痛苦。

赫爾曼的去世對這個原本就備受壓力的家庭是非常沉重的打擊。一家人搬到波特蘭後,萊納斯和他的兩個妹妹尚未適應新的城市和新的學校,一下子離開熟悉的小朋友也使他們很不習慣。萊納斯不喜歡波特蘭。經歷過康敦晴朗乾燥的天氣和冬天美麗的雪景,他難以忍受波特蘭長達六個月的晦暗陰濕的雨季。在康敦,他是富商的兒子,又是小學裡的神童;然而在波特蘭,他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

貝莉受到的打擊是雙重的:赫爾曼死前三個月,她失去了自己的父親萊納斯·威爾遜·達令。雖然她和父親一直感情疏遠,但接連失去兩個親人,要在沒有經濟來源和感情支持的情況下單獨撫養三個孩子,這一困境使她心力交瘁,無法支持。赫爾曼死後不久,她患上了嚴重的憂鬱症和慢性病,從此再也沒有能恢複健康。

貝莉和孩子們在經濟上很快陷入困境。清點遺產後,她發現自己必須在沒有房子、沒有經商能力、沒有收入的情況下維持生計。起先,她雇了一個人,把赫爾曼的藥店繼續開下去,但很快就難以為繼。她只好把店賣掉,籌集了一筆在當時看來數目不算小的儲備金。但這些錢並不能無限期地維持家庭的開支,只有進行適當投資產生效益,才能滿足全家的衣食住行所需。因此貝莉最後採取了當時對她來說也許是唯一可取的投資方式,幾乎傾其所有買了一幢大房子,既供自己家居,又可把多餘的房間租出去,自己則勉為其難地擔當起家庭主婦的傳統義務——燒菜煮飯,打掃衛生,照料別人生活。她辦起了一家供房客膳宿的寄宿房。

對鮑林一家來說,這是一個痛苦的轉折。僅僅在幾個星期內,就從吃喝不愁的小康之家一下子跌落到貧困的邊緣。由於貝莉不善理財,情況就變得更糟。她在市郊一個肉市場附近買了一幢有六間卧室的三層樓木房,為此她付了5250美元的現金,還借了2300美元的抵押貸款。這一筆購房款超過了房屋估價的三倍。她拿出更多的積蓄來添置各種昂貴的用具,包括全城尚未見過的電氣灶具。她還雇了一個女傭來幫助燒飯和打掃。靠著父親去世留給她的一小筆遺產,開始時她尚能勉強支撐,定期償還抵押借款,對付每月的開銷。但是她很快發現,每月的租金收入根本不敷支出。

購置和經營寄宿房這件事耗盡了貝莉的最後一絲力量。她出現了全身衰弱的癥狀,後來被診斷為惡性貧血症。患了這種病的人,血液會出現異常,身體不能正常吸收維生素B12。從而人的元氣大損,變得極度疲勞,四肢乏力。到後期,還會出現情緒不穩,記憶喪失,甚至發展成精神病。當時對這種病尚無有效的治療方法。醫生叮囑她長期休養,還要她多吃牛羊肉,以促進紅血球的生長。孩子們至今回憶起來還印象深刻:母親經常吃大量的豬肝,用生牛肉末做的「生肉三明治」以及沾著鮮血的麵包。

在孩子們的生活中,貝莉越來越變得像一具活著的幽靈,毫無生氣。開始時,她還力圖重現過去有過的某些家庭之樂:她努力籌劃,讓孩子們過上愉快的聖誕節;帶孩子們到奧斯維加祖父母家度周末;舉行家庭演唱會(露茜爾彈鋼琴相當棒,波琳彈奏四弦琴,而萊納斯則喜歡唱歌);有時還與孩子們的叔叔、姑姑、堂兄妹一起到附近的山區旅遊。萊納斯對他們全家去奧斯維加的海濱城鎮基爾哈特度過的那個暑假留下了特別愉快的記憶。全家住在朋友免費提供的一幢房子里,他去碼頭釣魚,到潮澤池和防波堤玩耍,在沙灘上長時間地讀書遐想。這是赫爾曼死後全家一起歡度的唯一一次暑假。

然而,由於孱弱多病的身體和沉重的精神負擔,貝莉再也不能給孩子們多少歡樂了。1915年左右,萊納斯的表兄摩根曾在他們家裡住過。他回憶說,在他呆在那裡的一年時間裡,他沒見過貝莉笑過一回。

萊納斯的妹妹波琳回憶說,在父親剛去世時,孩子們沒有人管,像「野孩子」一樣地整日在街上瘋玩。貝莉不懂得怎樣作母親。另外,心力交瘁的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可能也沒興趣——去學習怎樣作母親。她根本不知道怎樣撫育一個男孩使他健康成長。至於帶女孩,她也不見得好到那裡。當波琳和露茜爾開始來月經的時候,貝莉神秘兮兮、慌慌張張地胡亂說了一通,弄得她們又恐慌,又迷惑,覺得這必定是只有她們家的女人才遇到的災禍。波琳回憶說:「我覺得我們一定做錯了什麼事。」

後來貝莉只得辭退女傭,讓孩子們幫助燒飯、打掃和做各種雜務。她不作任何解釋——她實際上沒有精力這麼做。而萊納斯和波琳對母親整日不停地嘮嘮叨叨和埋怨特別感到心煩。

到後來,孩子們還必須外出打工,幫助家裡支付各種賬單。在貝莉的堅持下,萊納斯13歲的時候就出去打工掙錢了。他在保齡球館裡放置木瓶,投遞報紙,分發郵件和牛奶,在肉店裡賣肉,周末在當地影院里放電影。除了放映員這一工作以外——萊納斯喜歡看電影,特別喜歡看喜劇片和驚險故事片——他對其他工作都非常厭煩。頻繁地變換工作似乎成了他的一種嗜好。

波琳是一個精力充沛,性格外向,漂亮自信又喜歡賣弄風情的姑娘,她每年暑假都要打工。在高中時她特地停學一年,在當地一家工商學院學習速記和打字。不過,她掙得的每一分錢都必須交給貝莉,為此她感到非常惱火,一直耿耿於懷。當她17歲時,她和母親的關係已經到了公開對立的地步。母親堅持要她與一個35歲左右的富裕男子約會。她回憶說:「只要我肯嫁給那個男人,我母親什麼都願意做。」然而,波琳一想到要與一個幾乎可當自己父親的中年男子約會就感到噁心。為對付母親的死糾蠻纏,她寫了一封信給警察局,控告她母親強迫她與一個老頭子「過日子」。為此,警探(波琳記得他們都戴著圓頂高帽)來到她家找貝莉談話,貝莉花了不少口舌才把事情說清楚。

露茜爾在三個孩子中最為溫順和靦腆,在家裡總是充當和事佬的角色。萊納斯和波琳在十幾歲的時候都離開了家,唯有露茜爾一直待在家裡,學鋼琴,教鋼琴,照料生活不能自理的母親直到她去世。在露茜爾的記憶里,她的長大成人要比她的哥哥和姐姐更加愉快和「正常」。然而,只要一提到母親,她就會傷心地哭起來。

波琳看事情更加直截了當。「我們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蹟,」她說。「我們的童年是非常不幸的。」

孩子們只能自己照管自己了。兩個妹妹年紀相近,她們形影不離,說笑玩耍,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又和好如初。年紀稍大一些後,波琳充當起交際花那樣的角色,組織和參加游泳和歌詠聯歡會,與很多男孩子約會,參加各種社交活動,以此掙錢養活自己。露茜爾則一心一意投入她所鍾愛的音樂,同時還要照料母親。

萊納斯變得孤僻寡言。他與兩個妹妹沒有共同的語言,對她們常常是視而不見。父親剛死,萊納斯就開始和母親拉開了距離。萊納斯想不起在整個童年時代是否與母親單獨談過任何重要的事情。他母親對上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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