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奶奶是在突發腦溢血的第七天,去世的。

享年62歲。

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和奶奶躺在院子里的涼席上,夏天的黃昏,很熱,可是奶奶不願意進屋吹空調,我要陪著奶奶,也不進屋,奶奶便用扇子給我扇風,那時候,她說,一定要走在爺爺的後面,我托著腮幫子,看著她,很是不解地問她:「奶奶也怕死嗎?」

奶奶搖了搖頭,慈祥地看著我,說,她不敢……把爺爺一個人孤零零留在這個世界上。

她不敢。

我說:「可是,爺爺還有爸爸和媽媽,還有小姑,還有徐爺爺,有好多好多的親人和朋友。」

那個時候,奶奶只是搖頭,什麼也不說。

後來,在她突發腦溢血,失去神智意識的那幾天,我才漸漸懂得了,奶奶的害怕。

那幾天,爺爺幾乎寸步不離,守在奶奶身邊,誰也不見,誰也不理,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記憶,變得不認識我們似的。

他只和奶奶說話。

他的眼睛,看我們,彷彿看著空氣。

他說,獃獃,下雪了,今年的初雪。

他說,你想不想聽我唱歌,你最喜歡的《初戀》,想聽嗎?

他說,我唱完了,你誇誇我,以前你總誇我的。

他說,你再不出聲,我生氣了。

奶奶最怕爺爺生氣的,爺爺生氣起來,特別嚇人,爺爺聲音超大的,發起脾氣來,彷彿要吃人。

每次爺爺鬧脾氣,我們幾個小孩都會躲得遠遠的,連爸爸都不敢招惹爺爺,也只有小姑,才敢跟爺爺頂嘴。

聽媽媽說,爸爸的脾氣,是隨奶奶,溫柔,謙讓,彬彬有禮。

可是小姑的脾氣,隨了爺爺,火爆,潑辣,天不怕地不怕,上學那陣子,經常跟同學打架,調皮搗蛋,惹是生非,從小沒少挨爺爺的打,可是奶奶卻總是護著小姑,小姑躲在奶奶身後,沖氣得發抖的爺爺做鬼臉,爺爺拿著雞毛撣子,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樣子可要吃人了,可是奶奶擋在前面:「你要打我女兒,就連我這一塊兒打好了!」

她總是這樣說。

爺爺氣得發抖,指著奶奶說:「李懸!反了是不是,你別以為老子不敢動你!」

最後,還是爺爺扔了雞毛撣子,發著火,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用力踢樹榦。

他那裡肯真的動奶奶,他把奶奶當心肝寶貝兒疼著護著,我們幾個小孩兒要是鬧奶奶太久,還會被他趕出家門去。

爺爺生氣的時候,只有奶奶能制他,奶奶沖著院子喊一聲:「林希,我餓了。」

爺爺一定會立刻停下踹樹榦的腳,罵罵咧咧地進屋:「吃吃吃,一張嘴就知道吃!」

然後乖乖進廚房,給奶奶做飯。

奶奶最喜歡吃爺爺的蛋炒飯,我吃著,沒什麼特別,就是一般蛋炒飯的味道。

奶奶說,不一樣的。

可是我至今也不明白,哪裡不一樣呢。

我喜歡跟爺爺奶奶一塊兒睡覺,睡在他們中間,讓奶奶唱著歌兒,搖著扇子,哄我睡著。可是每天早上醒來,我都被擠到邊上,爺爺睡在中間,抱著奶奶的腰,將腦袋埋進奶奶的胸口,蹭……辣眼睛,雖然我還小,可是我也很早熟的,每次我都只能悄悄地溜出房門,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哦,忘了說,爺爺奶奶的身材,超級贊,他們以前是大明星,現在是老藝術家,奶奶五十幾歲的時候,看上去和二三十歲的女人差不多模樣,至於爺爺,更是越來越有氣質,帥得天怒人怨。

而爺爺最心疼的孩子,當然還是我爸爸,剛剛說啦,爸爸性子一貫隨奶奶,溫柔,不善言辭,與人為善,可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聽媽媽說,他小時候在學校經常被同學欺負,爺爺知道了這件事,風風火火地衝到學校,擼起袖子要跟人家同學打架!還是奶奶趕到學校把他像拎小狗一樣,給拎回來的。

奶奶說,林大天王,丟人不?

爺爺說,過氣天后,這麼能忍,難怪總是被我騎。

嗯,我什麼都不懂。

在奶奶生病的那幾天里,都是爺爺一個人照顧她,爸爸媽媽,還有小姑,都想過來幫忙,可是爺爺不準,他瞪人,很兇,誰動奶奶,他就瞪誰,咬著牙,不說話,眼神要殺人。

那幾天,爺爺把奶奶照顧得無微不至,那幾天,我才知道,原來爺爺可以這麼溫柔。

他的床,就架在病房裡,奶奶的床邊上,但很多時候,他都是在奶奶的床上,摟著她睡覺,輕聲地在她耳邊,唱著那些熟悉的歌謠,那些歌,都是奶奶寫給他的。

奶奶曾經說過,我畢生的才氣,都是為了遇見林希。

爺爺晚上定好手機鬧鐘,放在兜里,每一個小時,震動一次,他就要幫奶奶翻一次身;每天早上,再醫院的小廚房親自熬了粥,餵給奶奶,一點點吃下去……照顧病人,很繁瑣,也很辛苦,可是這些事,他都要親力親為,不讓兒女幫忙。

我知道,爺爺在害怕什麼。

他怕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好好寵寵她。

一輩子不夠,來生來世也不夠,永遠不夠。

奶奶離開的最後那一天,奇蹟般地蘇醒了,所有人包括醫生,都以為,是情況好轉,我們高興壞了,可是爺爺卻並不高興,像是有所感應似的,他哭了。

奶奶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林希,你再抱抱我。

爺爺坐在病床邊,摟住了奶奶。

她說,林希,我好怕啊!

爺爺說,我唱歌給你聽,就不怕了。

爺爺抱著她,輕輕開口。

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邊星宿

仍然聽見小提琴如泣似訴再挑逗

為何只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

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擁有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佔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著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直至以後

在爺爺的天籟中,奶奶緩緩閉上了眼睛。

小姑最先哭出聲,卻被爺爺惡狠狠地一眼瞪了回去,不準哭,他不准我們哭,他說奶奶睡著了,不能吵到她。

以前奶奶睡不著,他總是唱這首歌,哄奶奶睡覺。

這次,也是一樣。

我們全部被爺爺趕出了病房,隔著玻璃,我看到爺爺像哄小女兒似的,抱著奶奶,流著眼淚,吻著她的額頭,嘴微微開闔,在她的耳邊,說著此生未盡的情話。

夏日的陽光,斜斜地照入病房,午後,塵世安詳。

奶奶的墓地,葬在別墅後的山坡上。

爺爺每天都會上山陪她,風雨無阻。

這一陪,就是三年。

那一年,爺爺62歲。

他一生無病無憂,走得很安詳。

離世的那一天,他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緩緩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麼似的。

他說,我想吃。

小姑陪在爺爺身邊,問他,您想吃什麼?

爺爺蒼老的目光,依舊看著前方的空氣。

他笑著說,好甜。

小姑說奶奶離世之後,她再也沒有看到爺爺笑得這樣甜。

就是在那時,爺爺緩緩閉上眼。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奶奶與爺爺初相見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有巧克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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