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陽衡量一家火鍋店好不好吃的標準,就是他家的醬料好不好吃。
她覺得蘸料是火鍋的靈魂,所有不能自主調料的火鍋店,葉陽絕不去第二次。
「鹿鳴宴」家的芝麻醬做得又綿又醇又香,香油蒜汁也好,兩者一拌,再加點香菜、小蔥,她干吃能吃半碗。所以別人每次人調一碗,她要調兩碗。人調兩碗,她要調四碗。
葉陽左手端一碗,右手端一碗,順著過道回自己的位置。
斜剌里瞧見店中又進來一對青年男女,她本來沒在意,可很快意識到不對勁,目光重新回去確認,不過兩秒鐘時間,她認出來了,心中咯噔一聲。
她趕緊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葉陽想像過與張虔偶遇的戲碼。
在咖啡館,在電影院,在圖書館,在話劇場,在公園……
在一切文藝的像電影情節的地方。
彼時他們都是成熟豁達的大人了,這樣的偶遇著實不算什麼。他們先是驚訝,而後寒暄,互相恭維。倘若時間允許,會找個地方喝杯咖啡,聊聊當年和這些年。倘若時間不允許,他們就東奔西走,再也不見。
葉陽會想到這樣的重逢,因為張虔是本地人,自小在這兒長大,這城市屬於他。巴掌大點的地方,偶遇不是沒可能。可她只願無聊的時候想想,並不是真的要跟他重逢。
大學時的戀愛,無論是無疾而終還是有疾而終,只要終結了,成為了回憶,它都是詩篇。時間越長,韻味越悠長。只是不能將它從回憶中拿出來暴晒,一曬就會變質。初戀分手,永不相見,其實是最好的結果。
可世事總不盡如人意,你真正想在現實中碰到的人卻始終碰不到,不想碰到的人,卻偏偏碰到了。
碰到就碰到了,倘若無法避免,葉陽也不會倉惶逃避,只是這次的場合實在太不講究。她就不要求在咖啡館和圖書館這種自帶柔光濾鏡的地方碰到初戀男友,但怎麼著也不該在火鍋店這麼接地氣的地方,怎麼著也不該讓她只有一個人的時候碰到他!
葉陽心亂如麻,慢慢坐下去,直到服務員過來上菜,她方才緩過來。趁這功夫,她又瞄了一眼,希望自己看錯了。可再一次確認,她沒看錯。
服務員上完菜後,臉上露出標準微笑:「您的菜上齊了,請慢用。」
葉陽從旁邊拿起帽子,帶在頭上,捏著帽檐使勁往下壓,幾乎都要遮住眼睛,這下放下手。
番茄牛尾湯底和麻辣湯底已經沸騰,香氣濃郁,可她一點食慾都沒有。腦子卻像受到了某種刺|激,異常亢奮,回放似的翻出來許多舊畫面。
他們在路燈下接吻,他們在月光下的湖邊接吻,在宿舍樓前那條林蔭道旁接吻。他們總是在晚上接吻,他說他喜歡傍晚和夜晚,想起來像老電影的畫面。他很會親人,因為她不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不過他有種能力,叫她覺得她是他的初戀。他說,高中談過戀愛,牽過女孩子,也親過女孩子,但都沒這次強烈,不知道是當時年紀太小,還是怎麼回事……他說,你這人有時候很誠懇,有時候又諱莫如深,叫人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他說,看別人談戀愛送花送戒指,心裡鄙夷的不得了,覺得俗不可耐,現在突然也想送你……都八年了,葉陽平時也不大想起這些事,原以為都忘了,沒想到看到這個人,她能想起這麼多來。
葉陽在回憶中逐漸鎮定下來。她認得出張虔,張虔未必認得出她,就算認得出來,也未必會過來打招呼,畢竟當時不是和平分手。她伸手又拽了拽帽檐,把自己點的菜,嘩啦啦下進鍋中,然後拿出手機,開始找人。
倘若找到人陪吃,她就慢慢吃,倘若找不到,她就只能狼狽不堪的溜走了。
葉陽的朋友算不上多,也不算少,只是關係好到不怕丟人的,且在X京的,就只有周嘉魚一個。而周嘉魚還是今日的罪魁禍首,若非她加班延時,爽了她約,她何至於要這麼狼狽。
葉陽翻了一圈通訊錄,發現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幫她解圍,忽然悲從中來。她將手機放下,拿筷子撥了撥鍋里的菜,看到桌角的二維碼,又拿起手機掃了,先把帳結了。
葉陽剛掃完碼,正要輸密碼,一個低沉男聲傳到了她耳朵中:「葉陽?」
葉陽的手頓住了,與此同時心中咯噔一聲,暗叫不好。但她仍舊試圖從容,緩慢的把目光從手機屏幕移開,順著聲音去看站在過道上的張虔。
張虔微微皺著眉,似乎也不太確認到底是不是,見她抬頭,眉頭驟然鬆開,他確定了。
葉陽不動聲色的摁滅手機,在驚訝和尷尬中起身。驚訝是假的,尷尬是真的,不過幸好帽檐壓得低,她覺得很安全,但聲音仍然有些澀:「張虔?」
張虔掃了一眼桌面,又去看她,聲音帶了若無其事的況味:「看著有點像,沒想到真是,怎麼一個人在這吃飯?」
張虔是X京人,身上有X京人那種養尊處優的勁兒,還有一口地道的京腔。葉陽很喜歡他身上的這兩種東西。那兩樣東西合起來能組成一種自信,說是文化自信也好,說是人格自信也好,總之是她沒有的自信。而且她極其迷戀張虔的京腔,兩人在一塊時,只要張虔說話,她幾乎從不打斷他。
葉陽微笑道:「約了朋友,堵在路上了,就先點上了,你怎麼也在這兒?」
張虔淡淡嗯了一聲:「過來辦點事,順便吃個飯,怎麼樣,好久不見,你好嗎?」
葉陽看著他微笑,與此同時忍不住感嘆,張虔比以前帥多了。以前是大男生式的陽光帥氣,現在是成熟男人的深邃帥氣。相比大男生,她更吃成熟男人這一口啊。她道:「挺好的,你呢?」
張虔又看了她一眼,這才點頭,介紹道:「這是我女朋友,程檸。」又對程檸道,「前女友,葉陽。」
程檸很驚訝,隨之頷首示意:「真沒想到能見面,幸會。」
葉陽順著張虔的介紹去看站在他身旁的女人。纖細,白皙,端莊,像株亭亭玉立的植物,跟張虔真是天造地設的般配。她知道,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張虔學生時代的獵奇,他骨子裡喜歡的還是與他水平一樣高的空谷幽蘭。
她回以微笑:「幸會。」
湯底咕嘟嘟的在鍋里翻騰,湯汁開始往外濺,張虔看了一眼,道:「那行,不耽誤你了,我們過去了。」
葉陽點了點頭。
他們走後,葉陽坐下來調低火候,拿出手機,開始給周嘉魚發微信,雖然她知道周嘉魚來不了,但她實在沒辦法了,幾乎在咆哮怒吼:「碰到前任和他女朋友,還過來跟我打招呼,我一個人!我一個人!你知道多尷尬嗎?我說你堵路上了,快給我滾過來,否則絕交。」
接微信的周嘉魚正在開會。
作為一個盡職盡則的乙方,她幾乎二十四小時待命,手機隨時響隨時看,以防漏看任何一位甲方大大消息。收到葉陽的消息後,她立刻就笑了,打了一串哈哈哈過去:「我說改天再吃,你非要一個人去吃!是大學那個嗎?」
葉陽回了一個要哭不哭的表情:「你別那麼多廢話,快給我過來!」
周嘉魚道:「我倒是想去!但我走不開,我在開會!!!」
葉陽的眼圈都紅了,回覆道:「我不管,這是你造的孽,你必須來!」
周嘉魚哈哈起來:「行了,別哭了,我發微信給家安,叫他過去。」
任家安幾乎每兩分鐘就會收到葉陽的問候,問他到了沒,到了沒,到了沒?催得任家安很心焦。他看出來了,這姐妹現在十分不淡定。
葉陽當然不淡定,甚至相當難熬。她生怕張虔走了,任家安都沒來,那她這個前女友在他眼裡得多可憐啊,連個陪吃飯的人都沒有,所以等任家安進來時,葉陽簡直都要哭,忍不住擁抱他:「親人,你終於來了。」
任家安立刻就樂了:「不就是前男友么,至於么?」
葉陽噓了一聲道:「你小聲點。」
任家安四下望了望:「人呢?」
葉陽趕緊拍了他一下,叫他低調點:「又不是找你來打架,你管人在哪。」
任家安不幹:「嘉魚可是給了我任務,還叫我拍照,務必把兩人都拍全了,這哪成啊?」
葉陽喊了服務員,又對任家安道:「你們倆就饒了我吧。」
任家安的眼睛開始四處亂瞟:「讓哥哥的火眼金睛瞧一瞧,哪對最有可能是。」
葉陽伸手又拍了他一下:「大哥,大哥,今天我請,改明兒我再請你們夫妻,饒了我,饒了我。」
任家安這才放過她,坐了下來:「我已經認出來了,斜對面,衣冠楚楚,人模人樣兒那個是吧?」
葉陽驚訝了。
任家安更驚訝了:「我就隨口一說,真是啊?」
葉陽沒吭聲。
任家安道:「可以啊,我看了一圈,就他齊整,眼光不錯。」
葉陽得承認,是不錯。頭次談戀愛,瞎貓碰死耗子似的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