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誰願與全世界為敵 3

放學鈴聲一響,只要蔣小姜一走出教室,夏曆就會迎上來,攬著她的肩膀,離開所有人的視線。在有人出現的地方,蔣小姜會假裝笑得很開心很幸福,她假裝沒有柯睿熙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可是,一到沒有人的地方,她的憂傷就自然地浮現在臉上。

從那次與柯睿熙撕破臉之後,蔣小姜就努力嘗試著將柯睿熙從她的世界刪除。她用心去接納夏曆,手機里只存有他的聯繫方式,收件箱里也只有他的簡訊。她接受他的所有禮物,接受他的所有邀請,甚至在看到一些女生給男朋友織毛衣的時候,想過要不要親手織一件送給夏曆。

過去夏曆叫她小姜,現在她開始接受他俗氣的稱呼,他叫她老婆,好像他們真的會在一起過一輩子。

過去每天都是和柯睿熙一起走路回家,可是現在有夏曆的「豺狼號」代替了步行。

和柯睿熙鬧僵只是半個月前的事情,可蔣小姜卻覺得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與柯睿熙說話了。在教室里總是不免接觸,每次有意無意地掃到柯睿熙的臉,她的心底湧上來的黏稠的液體,都如同火山洞裡的岩漿,一點點沸騰,又一點點膨脹。哀傷蓋過了視線中的少年熟悉的側臉,越是逃避,她就越覺得自己喜歡他。

「豺狼號」駛過整條街,路邊的風景無數,可是蔣小姜的眼睛裡出現的卻都是那天柯睿熙跪倒在她面前的模樣,她想念得格外出神,以至於夏曆踩著剎車一直延綿到她家的那條小巷的巷口處停下,她都沒有察覺。

「你是不是生病了?」夏曆的臉溫和地貼在蔣小姜的額頭上。

「別這樣……」蔣小姜輕輕地推開夏曆,可他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硬是確定了她的體溫後才鬆開她。

「那今天就不帶你去看比賽了……本來還想讓你看看我們車隊比賽的帥氣樣,你沒眼福啦!」夏曆笑著揉了揉蔣小姜的頭髮。

「那你小心點。」

此時,柯睿熙正遠遠地站在一處偷窺,他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蔣小姜一定沒有注意到,在她坐上夏曆的「豺狼號」時,就有一輛計程車遠遠地跟著他們。每次在看到夏曆騎著車離開後,柯睿熙才下車,站在馬路的這一邊,看著蔣小姜的背影融進小巷,走進她家的弄堂,他才放心地離開。有幾次柯睿熙也試過遠遠地跟在蔣小姜身後,看到她進了家門,然後坐在通向她家的那條弄堂口。他的視角總是習慣地朝著她房間的窗戶望去,彷彿期待著有一天蔣小姜會站在窗前,恰巧看到他,他們之間可以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重新約定那場堅定不移的守護。

蔣小姜和夏曆揮揮手告別,她留給柯睿熙的背影依然是那麼孤單無助,看著她行走的每一步,柯睿熙都覺得那腳步是踩在他的心坎上。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留出空空的距離,害怕被她察覺。

柯睿熙偷偷地躲在一棵巨大的榕樹後面,看著蔣小姜的一舉一動。他注意到今天蔣小姜沒有馬上走進家門,她站在弄堂口,掏出手機盯了屏幕很久,才走進家門。

翻覆而來的睏倦夾在蔣小姜的眉間,她摸出口袋裡的鑰匙,緩慢地打開門,在她順手關上門的時候,柯睿熙小心地走到弄堂口坐下,深秋的風吹得他瑟瑟發抖,他吸了吸鼻子,把外套裹緊了一些。

「我回來了。」蔣小姜低頭換拖鞋,回頭看見媽媽坐在飯桌前,面前不是一桌冒著熱氣的菜,而是一張攤開的紙。

她沒有多想,放下書包,徑直走進浴室洗了一把臉,出來的時候,媽媽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坐著。

「媽,什麼時候吃飯?」蔣小姜打開冰箱,裡面什麼也沒有。

坐在弄堂口的柯睿熙站起來移了移位置,靠著蔣家的外牆坐下,他頭頂的上方就是一扇開著的窗戶,如果四周安靜的話,他能聽見屋裡的說話聲。

「小姜,你跟媽媽說,你是不是戀愛了……」似乎是很難啟齒的話題,媽媽把視線落在女兒的臉上。

蔣小姜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心劇烈地跳了一下,隨即像是掉進了某一個不見底的深淵。

撲通。

時間壓過眉角。

「誰說的,沒有啊……」

「那你把手機拿出來。」媽媽站了起來,與她對立地站著。就算被告知女兒戀愛了也沒關係,但是卻沒有辦法忍受她說謊。

一個被合拍的兩人鏡頭,固定在框架中,沒有人能夠逃脫。

蔣媽媽伸出手,攤在蔣小姜面前,「快點拿出來。」

「為什麼?」

「為什麼?」媽媽用手指戳了戳桌子上的那張紙,「你要不要自己好好看看這兩個月的話費,你自己看看!」

話費單被抖落在地上,蔣小姜蹲下去,撿起來,心虛地說:「和同學聯繫,打了那麼多電話,不知道會這麼貴。」

「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媽媽隨手舉起放在一旁的掃把,狠狠地落在蔣小姜的身上,「還不對我說實話!」

「我沒有騙你。」蔣小姜咬著嘴唇。

媽媽扔下掃把,走過來扯她的衣服,「手機在哪裡?給我看看!」

「沒有,在房間里,我沒有帶。」她往後縮了幾步,連連敗退,退到了媽媽的房間門口,一股淡淡的香味從門縫裡蔓延出來,是古龍水的香味,蔣小姜想起每次校長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都會瀰漫著這股味道。柯睿熙說這是成熟男人的無聲表達之一,男人都喜歡這種香水。可是蔣小姜想爸爸從來都沒有用過這種香水,但他在她的心中同樣很成功。

媽媽根本就不相信蔣小姜說的,繼續來扒她的口袋。她努力捂著,可是那麼不湊巧,這個時候手機偏偏振動起來,一閃一閃的提示燈在沒有開燈的客廳里格外刺眼。

光斑打在遮光布上,映幻出光影的交疊。

「啪!」猝不及防的一個耳光,不輕不重地落在了蔣小姜的右臉上。

原本打算回家的柯睿熙在窗外聽到這聲音,心一提,湊近了窗口。

蔣小姜捂著臉,冰涼的水灌濕了她心底的每一個角落,如同潮水一般迅速擴散的水波,翻轉了漂浮的扁舟。

「都學會騙人了,是吧!你爸走得輕鬆,留下這麼沒出息的你給我做什麼,我還不如跟著他死去算了!」

蔣小姜絕望地站在那兒,雙手垂下,滾燙的淚水灼燒了冰涼的臉頰。

被掏走的手機成了媽媽手中的把柄。

每一條被朗讀的簡訊都像是一把椒鹽,撒在她發膿的傷疤上。

窗外完全黑下去的天,把陰暗灌進了她的視線,房子里只有一小塊亮光,最後連亮光都滅了,手機被媽媽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媽媽衝過來把蔣小姜推倒在地,內心爆發的怒火全部朝著她湧來。

「你要不要臉!XL是誰?你們是什麼關係?老婆?你嫁給他啦!我怎麼不知道自己的女婿是誰?」

蔣小姜緊閉著嘴巴,什麼都不願說,只是低聲地抽噎著,不反抗,不躲避,任由媽媽的手掌像澆了硫酸的利器,在肌膚上刮痧般來回地余旋。她發現自己真的不怕媽媽,不管媽媽怎麼罵她、打她,她覺得這些威力都比不上爸爸,在這個世界上連你最怕的人都不在了,那還有什麼意思呢?蔣小姜這麼想著,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媽媽把她拉到了一邊,更準確說是拖過去的。蔣小姜彷彿成了萬人唾棄的千古罪人,跪在爸爸的遺像前面。

「從今天起,不準用手機了!」媽媽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後腦勺,「不好好讀書,竟敢談戀愛了,誰教你的!誰!」

獅吼般的聲音差點蓋過了電話鈴聲。

「……有電話。」蔣小姜的聲音在發抖,窗外握著手機的柯睿熙也在發抖,他想不出別的方法營救蔣小姜,腦子裡只閃過了電話。

「人都要死光了,還接電話做什麼!」

這是蔣小姜聽媽媽說過的最難聽的一句話,這句話改變了媽媽十幾年來在她心中的形象,她的眼淚一刻沒有停止,但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些眼淚是為誰而流的。

在時光里遊走是無限哀傷的事情,倘若還要加上心理對比的話,每發現一次差別就會形成一種代溝,不是所有的心境都可以被理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說出自己鬱悶的原委。

窗外朦朧的月光掃進死寂的屋內。

光與影錯落交織。

蔣小姜伸手輕輕地觸摸,指尖的光像在靈異的鏡頭前迅速地褪去,淡漠在詭異的背景中。

電話的鈴聲不斷,每一次聲響都像巨人手中的榔頭敲打著太陽穴。

媽媽最終還是接起了電話。蔣小姜緩緩地起身,搖搖晃晃地朝著閣樓走去。柯睿熙擔心說話的聲音會被聽見,特地走得遠一些。深秋的夜,月亮如冰。柯睿熙抬起頭,凝望著月光,禮貌地說:「阿姨,我找小姜。」

「喂?睿熙啊?你找小姜有事嗎……」

蔣小姜站在台階上,轉過身,電話前的那個剪影那麼陌生,原本止住的淚水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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