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流半晌,暖暖扭開自來水龍頭,狠狠沖臉,一臉的冷水,衝去了淚水,也冰住了表情。抬頭,鏡子中反射出自己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竟無人色。
用紙巾擦凈臉,連做幾個深呼吸,要自己鎮定下來,再緩步走出女廁。
亦寒正站在門口,靠著對面的窗口,時時刻刻張望女廁的門,見到暖暖終於出來,眼中透出擔憂,叫:「暖暖。」
暖暖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亦寒,瘦削的臉頰,眼中也有熬夜的血絲,如自己一般的無人色。心中有不忍,然,還是咬咬牙根,狠狠心,道:「你要這樣想,我也沒什麼好多說的,但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亦寒也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暖暖,紊亂的發,堅定的臉,混合著痛苦的決絕的神色。彷佛此刻的她是真的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動搖自己的決定了。
好似他們之間隔著萬重山萬重水,艱難險阻,坎坷崎嶇,讓她不再輕易去涉險。而自己的那極欲傾訴的千言萬語也被這樣的暖暖給阻住了,開不得口,也不知從何開口。
何時離得如此遠?
「暖暖,原來你在這裡!」 正走來的是陽光,背著光,步到她和亦寒的跟前。
暖暖一揚臉,所有複雜的情緒全部壓下去,竟還能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來,對陽光說:「正想給你電話,好餓,去吃晚飯吧!」
「好。」陽光過來握住暖暖的手,他向亦寒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亦寒並不理他的招呼,徑自走到暖暖跟前,只說:「暖暖,千言萬語,我不知從哪說起,等爸爸醒過來,我勢必會給你交代。」深深地看她一眼,「我不會放棄我的決定。」
說完,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不回頭,背影逐漸沒入黑暗中。
暖暖怔怔看他遠去。
陽光牽了一下她:「走吧。」
暖暖似泄氣皮球,頹然地低下頭:「千怕萬怕,就怕這一刻,到最後還是避不了。」
陽光握著她的手緊了一下。
她扭頭看他,看他嘴角漾開的安慰似的笑:「去吃晚飯吧 。」
陽光領著暖暖到醫院門口,左右環顧了一下,說:「恐怕要坐車出去吃了。」
暖暖徑自往右轉,說:「不用了,就隔壁的生煎店吧!」
「也好。」陽光陪她走進生煎店。
點四兩生煎,兩碗砂鍋小餛飩,由陽光拿來放桌上,冒著騰騰的熱氣。
小時候,林沐風經常帶兩個孩子在這間生煎店吃東西,暖暖和亦寒吃吃打打,總是不得安靜下來。
暖暖不吃餡,自己吃皮,把肉餡撥給林沐風。林沐風搖搖頭,怪她挑食。卻聽到旁邊桌子的母親教育自家的孩子道:「你看人家小孩子多孝順,知道把好東西留給爸爸吃,你看你,自己吃都吃不幹凈。」
暖暖偷偷伸過腦袋去看,那隔壁桌的孩子把餡全部吃完,皮子吃兩口就剩在桌子上,被自己的媽媽數落得垂頭喪氣。
暖暖便洋洋得意朝有些無可奈何的爸爸笑。
處處是回憶。
「我恨我自己還是左搖右擺。」暖暖喝一口餛飩湯,瞪著湯麵漂浮著的蔥花,用手裡的調羹攪動,看蔥花浮浮沉沉。
「我還是那句話,為何不試一下排除萬難,逆流而上。」陽光說,側頭看住暖暖,一眼想要望入她的眼底心底。
暖暖手一顫,調羹跌到湯里,拚命搖頭:「怎麼可以,怎麼能,為了爸爸也不能。」心中一酸:「已經大錯特錯,不能一錯再錯下去。」
陽光說:「也許人都懦弱,掩蓋不住,只得拚命逃避。」
「但——」扳過暖暖的肩膀,「最可悲的是逃的了和尚,逃不了廟。你確定你心底真的想逃開嗎?」
暖暖掙開他,對他說:「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一切,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話來擾亂我?有些錯誤是萬萬不能犯的,為什麼是你來逼迫我?」
陽光搖了搖頭:「也許錯的是我,給了你錯誤的誘導,讓你有了逃避的借口。」
他正視她:「我決定還是回阿姆斯特丹!」
暖暖訝住。
「你——」一下開不了口。
陽光忽而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
少年的他臉上時常是冷峻的,後來再相逢,他的面孔變得和煦,而現在,他的臉上竟然是釋然。
「你的汪亦寒弟弟那麼鍥而不捨,讓我越不過這座山了。」他對牢暖暖說,「其實,也讓我越過這座山了。」
「越不過這座山?」暖暖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覺得這句話耳熟。
仔細一想,原來正是他以前說過的。
那是那次畢業後的第一次相遇。
方竹是三個女孩中第一個找到工作的,進了本城的一家大報實習。楊筱光則在第一個面試中敗陣,雖然是輸在赫赫有名的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門前,她還是憤懣不已。三個人約著一起出來聚一下,地點就定在衡山路的一間酒吧里。
照例是方竹先到,楊筱光和暖暖遲到。
兩人在酒吧門口遇到,一起勾肩搭背進去。
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方竹面對著一個男人坐著,聊得正熟絡。
「嘿!這丫頭今天帶男朋友來?」楊筱光叫,仍不忘捎帶上一個,「你們汪亦寒弟弟在就好了!」
暖暖卻仔細看了下那個男人的背影:「這人有點眼熟。」
走過去看。
和楊筱光都大吃一驚。
竟然是多年未見的高中班長陽光,他望著她們兩個,也很開心的樣子,臉上的表情都舒展開來,先自熱絡地打招呼:「楊筱光,林暖暖,很久不見啊!」
楊筱光更驚訝,上上下下打量陽光,再問:「你——真是陽光?」
方竹在一邊笑:「如假包換!」
楊筱光仍是不信的樣子:「怎麼不再酷了?」
陽光說:「你的話還是一樣多!」
楊筱光拍下額頭:「我現在相信你是陽光了!」
大家都笑著坐下來。
原來方竹實習採訪的專題是《IT新鮮人生存之道》,採訪對象是著名IT企業的實習生。約出來一看,竟然是多年不見的陽光,大驚之下叫出了暖暖和楊筱光一起敘舊。
這次回國的陽光是真的變得很不一樣了,沒有了高中時候動不動就現出來的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整個人的作風都和緩了,順著女孩子們的意思說話,變得格外親切起來。只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喝酒,喝成微熏,但不醉透。
大家問他在荷蘭生活的怎麼樣。
陽光瞪著玻璃杯子里褐色如漿的液體好一會兒,說:「在荷蘭學會翻山越嶺,雖然那裡把規則放低,可還是那麼難!」說完把杯中的液體一股腦全部喝完,「越不過那座山,逃回來了!」
女孩們都不懂他的意思。
楊筱光哈哈一笑,一手重重往陽光肩膀上一拍:「現在海歸不值錢了,早知今日當初不如留在國內念交大復旦了!」
方竹和暖暖都瞪她,都知道她第一次面試失敗,基本無法做到「已所不遇,勿施於人」的境界。
陽光似乎是沒有聽懂楊筱光的意思,微醉的臉上帶些不解。
但也不深究了,和舊日的同學一起繼續灌酒。
最後醉的是楊筱光和陽光。
方竹負責送陽光回家,暖暖負責送楊筱光。
楊筱光醉了之後話更多。
「我還沒到本命年,怎麼那麼倒霉啊?」
「你想多了。」
「面試失敗,告白失敗,我的世界一片灰暗!」
「面試你是自找的,告白是你估算失誤,還有大好光明前途和大好青年等著你。」
「你就好了,前途再陰冷,還有汪亦寒這只不離不棄的績優股等著你!我只能一個人在孤獨陰冷的黑暗裡徘徊!」
「你怎麼那麼悲觀?真不像你!」
「唉!我怎麼知道陽光有那麼一百八十度的人格改變啊!我還是喜歡不大說話的他啊!少女心事的破滅啊!」楊筱光終於嘮嘮叨叨到最後,說出了最終的一個秘密。
暖暖驚訝住。
原來暗戀過陽光的不止方竹一個,還有這個楊筱光。
在那青蔥的歲月里,大家各自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都不知道。
朝夕相對,不過只看到一個側面而已。
回到家,林沐風在自己房間的寫字檯上寫東西,聽到暖暖開門的聲音,頭也不轉就說:「我在桌子上留了飯菜,自己熱一熱吃了再睡。可別怕胖,最怕你們這些孩子餓壞自己的胃。」
暖暖答應了一聲,把鞋換了,把包放好,躡手躡腳走到父親的身後,雙手勾住父親的脖子,親熱地把頭靠在父親的背上,嬌聲嬌氣地喚:「爸,我知道啦!你總是操不完的心!」
林沐風稍抬了抬背,拍拍女兒的手:「這麼大了還愛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