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我們終將,有人寵愛

高潔吾兒:

唯在此時,愧對你父親身份的我才真正有勇氣向你和盤托出我的愧疚、悔恨和痛苦,以及無端加諸汝母二十餘年的冤屈和凄苦。我今生今世最大的抱憾仍是至死未能獲得你母女二人的原諒。而時光已不可求、虧欠無法償還。我希望在我離世以後,這段有關潘、高兩家的數十年糾纏也應該正式畫下句點。作為潘、高兩家的後人,你有權利知道你的上一代都發生過什麼。而在你母親去世之前,她對我最後的囑咐,就是在你有人生伴侶以後,要我親自將這段往事告知於你,這樣重新開啟了人生之路的你,不至於再背負沉重的包袱繼續上路。

當年汝外祖潘明宇和汝祖高傳輝自小便拜在城隍廟老金鋪學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又一同進入老牌金店供職。二人二十餘年同學同事,情同兄弟,又都有一手好技術,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就聯手為滬上一些大亨修復過珠寶文物,而在業內出了大名。然而哪知深厚情誼和出色業績在世事變幻面前都會變成致命的人性考驗。在那人人自危的年代裡,潘高兩家都沒有料到曾經會因為服務過的那些客戶而倍受牽連。汝外祖為求自保,只得將我父背棄和出賣,我父最後終因不堪折磨而自盡。我母親也在次年抑鬱而終,臨終之時將一切告知於我。

從此以後我失去了溫馨的家庭,生活也陷入困境。汝外祖心存愧疚,他在恢複了正常的工作以後,對我的生活和學業多有關顧,甚至在僅能供一人完成大學學業的情況下,選擇了資助我完成學業。汝母對此毫無怨言,我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幹練強勢、極有設計天賦,不像我做人做事拖泥帶水。她很愛我,在我少年時候便已心知肚明,而這便是你母親一生悲劇的起因。我深深怨恨你母親的身世,怨恨他的父親給我的家庭帶來的滅頂之災。可是,明明心懷怨恨的我卻對他們一家的援手全部接納,包括和你母親的婚事。

在這場婚姻里,我一會兒痛苦,一會兒痛快,我很明白你母親也許是我唯一能報復潘明宇的工具。我就是這樣矛盾又軟弱的人,既不甘心又很貪心,這讓我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岌岌可危。曉慈的出現,催動了我痛苦和不甘心的根源,打開了我內心深處潘多拉魔盒的蓋子。我知道我不能用潘高兩家的恩怨作為我背棄這場婚姻的主要理由,曉慈打開的不僅是我內心充滿恨的那個盒子,還打開了我內心對成功的慾望盒子。她家族中人泰半移民美國,在那個年代,能夠留學美國是每個學藝術的人的憧憬。然而,當年的我,只用第一個盒子里的恨,作為我背棄這場婚姻的正當理由,我理直氣壯,自覺終於等到給潘明宇一次重擊的機會,也能讓我在你母親面前毫無愧色,我甚至可以對拋棄當時年僅兩歲的你心安理得。

當我終於拋棄你們母女,終於見到潘明宇因女兒失敗的婚姻痛不欲生,我卻沒有半分高興。潔潔,看到這裡,你可以永遠不用原諒你的父親,因為我至死也不能原諒我自己。二十多年來,我沒有對你稍盡父親之職責,全都源於我自私的逃避。潘悅於我,是皎潔明月,我一手毀滅了她對我至純至真的感情,我甚至放任了曉慈對她作品的竊取,享受她的創造帶給我後來家庭的名利。而我又不斷逃避著我應該擔負的責任和感情,狠心自私到可以二十多年不去見你們母女。

你母親主動聯繫我時,是在她去世前一個月,她告訴我她將不久於人世,希望我念在和你骨肉親緣的分上,把我名下屬於你的財產都分配給你。那時的她,還是強勢幹練,還是美麗耀眼。我終於明白這二十多年我逃避的是什麼,我期待的又是什麼。是的,潔潔,我也一直愛著你的母親,但是我的愛太卑鄙太無恥。我一直認為承認了對你母親的愛,就是對我父母的不忠不孝。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她,又不敢承認想念她,為了證明不想念她,我放棄了對你的照看。

潔潔,當你選擇把於直作為你報復潓潓母女的工具時,我無地自容。我沒有立場和理由阻止你動手。但我卻看得出來,於直對你動了真正的感情。我很擔心,但是我的擔心無濟於事,我只能按照你母親臨終的囑咐,把屬於你的財產預先留給你,給你最大的經濟保障。今後的你無父母庇佑,必將辛苦萬分,這是你母親臨終前最大的擔憂。而我,已經不能用強大的父親力量助你一臂之力。

有我這樣一個父親,是你今生最大的不幸。但是,當你看到這封信箋的時候,你應該已經有了生活的伴侶,不是孤單一個人,不用再一個人承受人生的孤苦和無盡的怨恨。所以,我選擇在這樣的條件下,將我們兩家的恩怨告訴你,解開你的疑惑。如果能令你徹底放下怨恨,是我在另一個世界裡最希望看見的。在另一個世界裡,我也許還是見不到你的母親,她至死都沒有原諒我,我也不求你能原諒我。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找到一個愛你的人,組織美滿的家庭,過上我從來沒有給予過你的美滿生活。

愧對你的父親。

高潔合上信紙,眼淚滑落下來。她扭頭看向窗外,恰似曾經的某一日,雲海平靜,陽光萬丈,窗戶映出她的臉,以及她臉上的哀傷。坐在她對面的張自清律師體諒地遞來紙巾,她抹乾淚跡,攥緊信紙,又鬆開,將信紙折了幾折,塞進信封,然後將信封平放在自己膝上。

「那麼,當初買下我房子的也是我爸爸?」

張自清律師凝重地點頭:「這是高先生認為的最合適將他名下屬於你的財產儘快轉交給你的方式。他還有一份遺囑,對剩餘的財產也做好了分配,我會幫你辦好餘下的手續。不過他也有個請求。」

高潔問:「什麼請求?」

「你父親的骨灰一直沒有落葬,他生前在寶山公墓選定了一個墓穴,在你母親的墓穴對面。高太太,呃,吳女士已經簽好了字,你父親同時希望你能在墓穴購買證明上簽字。」他拿出一份協議書,遞到高潔面前。

高潔接了過來,拿起鋼筆,猶豫了一下,抬頭看到辦公室牆壁上掛著的新制的企業「logo」——水之遙,她的心清凈下來,握住鋼筆,在協議書上將名簽下。

張自清律師告別之後,裴霈也來同她告別。

「這些日子謝謝你的照顧了,高姐姐。」裴霈撲閃著純稚而明亮的大眼睛,伸過手來握住高潔的手。

高潔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很想把你留下來。」

「我一直想正式當編劇,你曉得的。於總面試的新人有好多年市場經驗,也很熟悉電商,比我專業太多了。」

高潔與裴霈深深擁抱,剛才拭去的淚水又欲湧出來:「那麼我們以後一定要常見面。」

裴霈說:「我會常來看你。」

「霈霈,捨不得你!」客服小方也過來同裴霈擁抱。

裴霈笑道:「也有好事啊。新手正式接手我的工作以後,於總就功成身退,不會再來開會了呀。」

小方一拍額頭:「謝天謝地。」她對著高潔吐個舌頭,「我從業以來最可怕的經歷就是參加於先生親自主持的周會,這一年來可把我的工作神經給綳太緊了,他是我合作過的最恐怖的甲方老闆。不過我也理解你啊Jocelyn,剛生了寶寶總要休息個一年半載的。不過我知道你閑不住的,不會當全職媽媽,肯定會回來的。」

高潔不禁笑出聲來。

新上任不到三個月的市場經理手裡拿著一盒新打樣的玉飾遞到正在展廳內瀏覽新款式的羅太太跟前:「羅太太,這是您預訂的新樣式,您看看還滿意嗎?」

羅太太將盒內的玉飾拿起來,呼喚高潔,嘖嘖稱道:「Jocelyn,這真的只是於總的創意,不是你設計的?」

高潔自辦公室內出來:「是的,是他的創意,找老師傅做的,你也見過的,老師傅一手雕工是很精湛的。」

握在羅太太手裡的玉飾是出自鄭師傅之手的《嬰戲圖》系列,是李老師傅親手畫了幾幅嬰戲圖,再用高超的微雕工藝,在不過兩厘米見方的水沫玉上雕刻出來的,最後將小小玉佩穿入紅繩,特別適合嬰兒佩戴。

羅太太握在掌心,愛不釋手,連連嘆息:「好東西好創意好功夫。可惜啊,上一回雷老看到鄭師傅在壽宴上露這一手,本來想專門投資鄭師傅做個牌子,結果人到底還是被於總挖到你們『水之遙』來了。」

「能讓鄭師傅當我的合伙人,是我的榮幸。」高潔笑著說。

「到底還是你們於總做事情快穩准狠,他在這裡給你代班一年多的效益增長太明顯了。」羅太太關切問道,「對了,你身體全好了吧?」

高潔笑答:「已經全好了。」

羅太太笑道:「那就好,看於總緊張了一年多,我是真擔心你的身體。當時那種情況下生孩子。」

高潔有些感激:「多謝你關心。我也是想快一點全部好起來可以過來做事,也能讓他早點做自己的事。」

羅太太又嘆:「於毅玩資本可以,做業務是真不行。於總不打算管管於毅嗎?任他把好好的『匠之藝』管成這樣,看這才上市三天,股票就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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