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r 誓言最甜,毒藥最毒

於直站在舞台上,看著台下靜立不動的高潔。他今日的言行,將會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講完他該講的話,施施然步行下台,面帶笑容向眾賓客頻頻頷首致意,誠懇而親切。

剛才討論著今晚壽宴上這宗婚事的人們再度嘈嘈切切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有些消息門路的那一位遙遙一指:「新娘不是在那兒嗎?」

於直走下舞台以後,高潔仍舊站在大廳走廊中央。這時候舞台上已換了今日來捧場的歌手演唱。激切的音樂響起,熱情的光影回籠到正得勢的人兒身上,燈光早已從高潔身上移走,她被籠罩在一片黑暗裡。

高潔在這個時候看不見於直了,於直已經沒入他的家族群中。世間天地,又只剩下她一個人,或者從來只剩下她一個人。就像現在,周圍分明都是人聲圍繞著,但她不覺得那是人聲,那激切的音樂分明是一浪更勝一浪的潮聲,將她推倒,將她淹沒。她握緊了雙手,才感覺到手心裡浮出一層冰涼的汗。

高潔漸漸有了些知覺,身體中有一種鈍痛自深處明晰起來。是不久之前,於直在她身體上作用出來的,到現在,鈍痛蔓延開來,是她沉入潮聲底部唯一的知覺。

她不能停留在原地,她必須動一下,證明自己還有其他知覺。高潔緩緩移動,移動到一個可以避開人和人聲的拐角,將自己藏入拐角的陰影里。

今天是她的結局,她知道。預料中的結局卻有一個難堪到極點的局面。高潔在拐角陰影里,抱緊自己的雙臂,給予自己一股力量,不能在此刻跌倒失態。

於直就坐在祖母身邊,和堂哥一家將祖母眾星拱月一樣圍在正中間。他聽到於毅討好地對祖母講:「奶奶,這道秋葵做得不錯,給您嘗嘗。」他又聽到鄰桌的父親對穆子昀講:「不舒服的話早點回去休息吧?」

他聽到祖母答:「就你嘴甜,嘗過覺得好吃,就一定千方百計哄我跟你一起吃對吧?」他又聽到穆子昀在答:「我沒關係。來來來力總,我再敬您一杯。」

於直的聽覺是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擴張著,他的視覺也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擴張著。他看著高潔一步一步走進了宴會廳左首出口處出菜間的屏風後。

她沒有失態,沒有逃跑,而是仍然留在戰場上。

於直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於毅叫起來:「阿弟,再來一杯。」

他們兄弟二人站立起來碰杯,也向賓客們舉杯,又是一陣歡呼。一浪一浪,像潮起的黃浦江,將落水的人沒頂。

高潔抱著手臂,避讓著進出送菜的服務員,眼睜睜看著宴會廳中的觥籌交錯。

好心的領班上前詢問:「小姐,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高潔說:「不用了,謝謝。」

話說出口才發現喉嚨居然啞到發不出任何聲音。領班也發現了,關懷道:「您是不是不舒服?」

高潔清了清喉嚨,終於將聲音逼出來,又低又沉,根本不像自己的聲音:「沒有,不用了。我稍微站會兒。」

領班服務態度專業,不再打攪顧客的自由行動。

於是高潔的站立和等待一直沒有被打攪,她站到宴會廳內賓主盡歡,宴席散場,人聲漸歇。她耳畔的潮聲也漸歇,沉入人海中的於直浮了出來,他笑著與賓客擁抱,笑得得意極了,連剛才站在舞台上時眼睛裡頭的冰冷也融化了。

高潔的腿腳已經站得僵硬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站下去。她做的戲、她唱的曲,俱為身邊人所洞穿。而那個人做的戲、唱的曲,她卻一直未明。她身體中的鈍痛錐心而難解,全部的痛化成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

高潔邁開了第一步,接著第二步就走得比第一步更容易了。她越過離於直最近的那張桌子時,從桌面上抓起一杯剩著半杯紅酒的高腳酒杯。

她的耳邊有個聲音喚了一聲「關止」。

關止是誰?高潔有些混亂地想,她的頭腦是有點混亂的,但是心中清楚此刻自己的腳是不聽自己話的,直直地朝著於直的方向疾步過去。他送的客已經離去,她要和他一對一照個面。

喚關止那人是徐斯,他看到高潔疾風一樣從他身邊掠過,拿起莫北面前沒有動過的紅酒,直衝於直而去,就心道不妙。高潔動作太快了,他來不及伸手,只能提醒離於直最近的關止。

關止同徐斯觀察到了同樣的不妥,他剛要伸手,就被身邊的妻子拽住了胳膊。他的妻子用了很大的力氣,阻止了他去管這件閑事。

他們都眼睜睜看著高潔拿著一杯紅酒,旁若無人,甚至有些氣勢洶洶,疾風一樣走到於直跟前,手一揚,紅酒像一陣急雨一般朝於直兜頭灑下去。

在高潔自暗處走出來,步伐越來越快開始,於直就在等著小白貓撓過來的一爪子——那會是怎樣的行動呢?她拿起了還盛著紅酒的酒杯。好吧,那就來吧。

於直沒有躲開高潔的迎面而來,就像他當初沒有躲開小白貓的一爪子,那都是無傷大雅的。

在淋漓的紅色液體撲面落下時,於直閉上了雙目,任由它們自他的發滑落到他的面孔再滴落到他的白襯衫領子上。應該是無傷大雅的,但真的接受這一爪子時,於直心頭還是冒了一小股火焰。

高潔看著於直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眼睛裡頭有隱隱的怒意和冷冷的輕視。然後他的手伸過來,像手銬一樣扣住她的手腕:「我們是該談談了。」

場內還有零零散散的賓客以及於家眾人,他們全部看到了此刻的變故。但於直沒有讓他們有更多的窺視機會,他幾乎是拖著高潔進入剛才祖母休息的那一間休息室。在關上休息室大門時,他重重地將高潔甩開。

高潔一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在地板上。她勉強立定,卻還是被憤怒亂了氣息,咬一咬唇,才發覺自己竟然氣極到無法發聲。

於直鎖好門,越過她身邊,坐到了沙發主位上,自茶几上抽了兩張餐巾紙,將發上臉上的紅色酒漬抹去,將紙巾團入掌心,兩手十指交叉握拳,輕輕鬆鬆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勾起了嘴角,淡定地望著她。

他慢悠悠地說:「高潔,這不就是你一直計畫著的結局嗎?你還準備了什麼結束陳詞嗎?」

這一刻的於直,和剛才舞台上的於直是一樣的,冷淡而殘酷,熟悉得不得了。高潔想起了她在熱帶雨林里領教過的——雨林里的百獸之王美洲虎,巡視自己的領地和自己的獵物時,就是於直此刻的姿態和眼神,籠罩在她頭頂的巨大恐怖,瞬間滅掉了她的憤怒和氣惱。

她的雙腿又僵直了,被釘住一樣動彈不得。她清清楚楚地聽到剛才於直的問話,也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心臟急速跳動的聲音,就像當時見到美洲虎一樣,她的血液幾乎是在逆流。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害怕,還是有著其他的情緒,複雜到她渾身冰冷得仿似還沉在漩渦中央。

於直往後靠了靠,讓自己的姿態更悠閑一點。

站在他對面的那個女人,持著倔強而矛盾的態度,露出倔強而矛盾的表情,彷彿想要和他同歸於盡,又像害怕與他接近。他有辦法讓她很快就不矛盾,他會教她立刻氣餒。

於直鬆開手撫了撫脖頸:「穆子昀從你手上拿了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以後,打算賣給啟騰集團。」

那個女人倔強的表情陡然鬆開一絲裂縫,本來就矛盾的心靈堡壘搖搖欲墜。

高潔的心頭是被於直這句清清淡淡的話猛地一震。她的混亂原本是一股本能的衝動,讓她做出本能的應激反應,於直的一句話就像一記冷槍,讓她本能的情緒全部退散,腦海中一些原本模糊的意識就像拼圖一樣拼湊起來。她的身體抖了抖,連聲音都附上了害怕:「什麼?」

於直緩緩說道:「你的百分之零點五給了啟騰以後,他們就是芮華集團的控股方。」他冷笑,「穆子昀打算把我們家賣了。而你,高潔,你和她簽的股權轉讓協議,在她打算的這筆買賣里,很重要。你明白了嗎?」

拼圖在高潔的腦海里緩慢又清晰地一塊接一塊合併在一起,拼出來的卻是另一個更大的漩渦,恐怖,駭人,毫無預料,她早已經置身其中而不自知。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極力發出聲音,發出的聲音卻是在求證可怕的現實:「你……什麼時候開始的?」

於直又笑了笑,風流的嘴角微微勾起,將背後的真相重重落下:「大概是從阿里山就開始了吧。」

高潔好像被凍水沖刷,冰寒劈頭淋下,戰慄緩緩散開。

於直繼續用高潔已經熟悉了幾百遍的調情語調,把冷情的話講出來:「你我雙方合作得挺愉快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幫了你,你也幫了我。就當這是一場互利互惠的商務合作吧!最後這一場——」他頓了頓,心頭那一點起源得莫名的怒火至今還未消除,這不應當,他的口氣重了重,「本來你不就計畫著嗎?就是被我提前執行了。咱倆是互不虧欠。」

高潔腦中的拼圖,已被轟然爆裂,目光漸漸模糊,老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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