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ree 因為是你,頑劣不改

於直的目光掃過竊竊私語的眾人之後,又停留到舞台下的那個女人身上——站在棋盤中間的她。

他在估測她會採取怎樣的行動,是無力還是蓄勢?在估測之餘還有一點懊惱。懊惱又沉迷在和她共同做戲做出的迷局裡。

就在不久之前,高潔帶給他的快|感如漩渦般淹沒了他。他開始想要擺脫,於是用了點兒力——那種可以令對手瘋狂又無奈的巧力,一點一點想要逼迫她到崩潰,一如既往地,也逼迫著自己越陷越深。漩渦就是讓他們一同下陷,兩個共同下陷的人,只能各自自救。

於直開始冷靜了,展開好看的笑容,勾起風流的嘴角,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也一點點冷下來了。他的目光開始移動。

宴會廳內的光線打得很暗,只有舞台上的光熾亮得刺眼睛。站在舞台上的人,應當是看不清舞台下的每一張面孔。於直卻看得清晰極了,他的目光轉向離舞台最近的幾張桌子。

穆子昀那張看上去永遠有童氣的面孔變得老態了,顯出她年齡應有的疲憊,眼睛裡有光,但不是以前手握重權得居高位的光彩,而是晃蕩不定的江面上的霓虹浮光,隨時防備吹來的疾風。她仍自持著,表面上看不出絲毫慌亂。

穆子昀旁邊呢?是他的父親。五十六歲的年齡,一絲白頭髮也不肯露出來,一塊贅肉也不肯生出來,皺紋卻是他再如何防備也防不了的,但是面部的皮膚通過各種保養手段綳得緊緊的。他每天晨跑一萬米,每周高爾夫三小時,風雨無阻。穿一身西服時,從背後看,絕不遜色於當紅男明星的體型。在這個時候,他也只是從原來慵懶的神態里稍微睜了睜眼睛,對身邊人的慌亂一點兒也不意外,更加沒有幫忙,他甚至對著台上的兒子微微一笑,既不是贊同也不是諷刺,看上去頗為溫和。

至於堂兄於毅,在台下給他豎了個大拇指,一臉的幸災樂禍已經藏也藏不住了,不過行動還是優雅的,面目還是和善的。於毅的父母,他的叔嬸,畢竟謹慎,皺皺眉頭,但也很快從善如流地與周圍的賓客一樣笑了起來。

而他的奶奶——這個家族的主人,已坐回了原來的位置,正同身邊的某位親屬講著話,對這樣的變故不作任何反應。

他的目光再度調回那個女人身上。

她站在正局中,在現下這個時刻,應該是一箭中的的靶心,眾口鑠金的目標。但是她就是那樣站著,臉上沒有震驚、惶恐、害怕,甚至比她遇見美洲虎時還要鎮定得多。

於直微微一笑,局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條好漢,個個本領高超,涵養一流,進退得宜,值得尊敬。

也就在十分鐘之前,他帶著一點勝券已握的笑意進入他的奶奶、芮華金飾當家人林雪的休息室。於毅和他使了個眼色,貼心地為他將房門關上。

林雪坐在主位沙發上,繼續喝著那一盞餘熱未消的單樅。

他坐到林雪左邊的單人沙發上伸伸腿。

林雪冷冷瞅他一眼,冷冷的目光里有的是疼愛。於直看得出來。

他的奶奶說:「說吧。」

林雪說這兩個字的口氣,就像是在宴席上督促著小輩多吃一點兒,是因為疼愛而命令孩子多吃一點的,也是瞭然孩子必定愛吃這個菜的。

於直笑嘻嘻地將手裡的文件呈遞到林雪面前,林雪放下茶杯,閉上眼睛:「不看,眼睛老花了。你直接說。」

於直就把文件放到林雪跟前的茶几上,正式開了口。

「S&A已經和爺爺的老搭子、我們芮華的大股東周唯賢他們家族達成了股份收購協議,奶奶,我們芮華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快是他們的了。這個洋牌本來就是啟騰投資進了中國市場的,想要在珠寶行業領個改革的頭的雄心壯志不是一天兩天,最近兼并收購的動作很大。」

林雪閉著眼睛說:「我知道。新生代的資本個個如狼似虎。不怕,我們自家人手裡還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芮華的家,還是我來當。」

於直把手指敲在文件上:「這裡面是高潔和穆子昀的股份轉讓協議,高潔已經簽字了。還有一份是我們自家人和S&A接觸的證據,我們自己家的人加上為芮華服務二十多年的高層,準備賣給S&A百分之十五點五的股份,這樣一來,S&A就佔了絕對控股權。」

林雪沉沉地「嗯」了一聲,片刻後,將眼睛睜開:「於直,你的這場仗,打得太迂迴了!連我和你老子都一起裝了進去,下手狠哪!」她長嘆一聲,狠狠地掐著於直的手,「我真的是老了啊!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你們一個個算計著芮華,為了上市,算計著我,算計著彼此。我年紀大了,防得了你們這招,防不了你們那招,算不過你們啊!無能為力啊!」

於直頑皮孩子一樣笑著湊到他的奶奶跟前:「奶奶,我們現在是柳暗花明,您還是我們的當家人。」

林雪用她那蒼老卻明銳的眼既責怪又傷感地瞅著他的孫子:「你啊!二十多年了啊!為什麼還看不開?為什麼不在一開始知道有這回事的時候就出手?非要等到最後拿到證據再來捏穆子昀和你爸的把柄?不留一點點的餘地。」

於直仍是笑著,但是打斷了他的奶奶:「奶奶,您是菩薩心腸,如果看不到外人算計我們家的這些鐵證,您就睜一眼閉一眼,對她網開一面了。」

「年輕人哪,折騰得起,耐心也真好。」林雪伸出昔日白皙如雪、細膩光滑而今早已枯木乾柴、青筋凸起的手,撫摸著孫子的發,「於直啊,這麼做你真的開心嗎?」

於直用手在脖子背上擦擦,側側腦袋,享受著祖母的愛憐,就像小時候一樣,得了個好成績,在祖母膝下撒個嬌,要些便宜。

他說:「奶奶,我們家的人做事都逃不過您的眼睛,您不也是在一路看著,看著我們大伙兒做了這一切,對嗎?」

林雪撫摸著孫子的臉,就像在他九歲的那一年喪母的時候,摸著他的臉,想要撫慰他不要哭,誰知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卻把牙齦咬出血來。

於直的雙手握住祖母的雙手,他的手掌足夠寬大,已經能把祖母那一雙飽經風霜的小手包裹進自己的掌心裡。

他從什麼時候長大的呢?

也許從母親韓芷頭一回用雞毛撣子把他的脊背抽得開花開始。那一年他幾歲呢?他記得,只有五歲。

五歲的孩子記憶會深刻得令人害怕。

他記得母親那一張艷若桃李的面孔,額頭上有美人尖,細細的柳葉眉,一雙鳳眼裡頭水波漾啊漾,唇邊一道彎彎的笑窩,嬌美無限。遺傳到他的臉上就是嘴角的一道彎,笑起來帶著淺淺的窩,風流無限。

母親身上還有一股幽香,在他更稚弱時期的記憶中,記得自己喜歡貼到母親懷中,聞著這股幽香入睡。每回入睡前都會在母親的胸前脖子前嗅嗅這股子香,然後安心入睡。

但這段記憶太短暫太短暫,短暫到於直一直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比較深刻的記憶是,在母親動手拿著雞毛撣子、縫衣針、毛線針打了戳了他後,她的一張俏麗面孔會越加紅潤得嬌艷欲滴,眼睛裡的水波變成了光亮,像是盛開的玫瑰被清晨的露水澆灌過一樣瑩潤。

在打他一頓之後,母親又會親自下廚,給他做一鍋紅燒牛肉。紅燒牛肉香極了,他一邊吃著,母親一邊落著眼淚給他包裹傷口,輕輕吹口氣在他的傷口上,小心疼愛地說:「阿直,好好吃。阿直,疼不疼?媽媽吹一下就不疼啊!馬上就要過中秋節了,中秋節媽媽給你買德興館的月餅,德興館的月餅最好吃了,你一直喜歡吃的。你不要和爺爺奶奶說,不要和叔叔嬸嬸說,誰也別說,誰也別說哦!」

最後一句話溫柔如春風,是母親的手掐在他剛剛被打過的傷口上說的。

他把牛肉含在嘴裡,嗚咽著,不敢大聲哭,不情願地點頭,更不敢搖頭。他不能告訴別人他很疼。

他那時候小,還企盼著中秋節被母親抱著去德興館買月餅。母親的誘惑很成功。他是多麼喜歡母親抱著他排著隊,他高高興興地把頭擱在母親的肩膀上,聞著母親身上的香。四周吵吵鬧鬧的人,因為懷疑短斤缺兩和服務員爭執,因為排隊的被|插隊了互相推搡,但這是最溫馨的吵鬧。

但是大多數時刻,於直記憶中的吵鬧是母親在父親面前摔碎家中所有可碎之物,掐著父親的脖子大叫:「你要是再勾三搭四,我就殺了你兒子,殺了你兒子。」

一直注重形象的於光華被逼得頭髮凌亂,雙目發紅,無奈吼道:「有種你動手啊!」

三十多歲風華正茂的於光華正當盛年,財富力壯,無限精力只想找到好處去耍,哪裡甘心陪伴瘋妻?

但瘋妻也是他自己千挑萬選,用盡手段娶回家的。

十八九歲青春正好,被下放到天蒼野茫的崇明島苦度青春。詛天咒地地插著秧,看見了田間唱著《滿園春色不勝收》的同在插秧的韓芷。韓芷是越劇團里的台柱子,下放以後也是崇明田頭的一枝花,眼波一盪笑開來,就像春風吹來了白蘭花。多少男青年在田頭搶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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