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因為是你,迷戀悲哀

上海的半個七月,總是浸在捉摸不定的黃梅雨季里,忽而傾盆而至,忽而細絲蒙蒙。

高潔不太習慣這樣的上海,明明這裡是她的故鄉,卻像異鄉一樣陌生。而她不得不回來。

在四年前的七月,高潔將母親潘悅的骨灰安葬在寶山一處臨近寺廟的墓園裡。墓園不大,墓碑都是一個式樣,四周栽植著四季常綠的松柏。在這裡安葬的人們,不管經歷過怎樣的人生,最後終將歸依在這樣同一又單調的地方。

高潔將一枝親手裁扎的白絹蓮花送到母親墓前,瓢潑的大雨便劈頭而至,這是故鄉對她的歡迎。

孤立在故鄉的雨中,她自八歲之後,頭一回軟弱下來,號啕大哭。

在高潔的印象里,從來沒有父親這個人。她不知父親在何時離開的自己,也一直對父愛無所渴求。一直到八歲那一天,母親抱著她決然而去,她靠在母親肩頭,看著眼前明明該是自己父親身份的男人,攜著他圓滿的一家,離自己越來越遠。她已自知要同母親並肩而立,不能軟弱。

在高潔的印象里,也從來沒有故鄉這個概念。自她記事起,母親潘悅先是在蘇州的金飾加工廠任職金匠技|師,不幾年,潘悅應聘入深圳的一間珠寶公司任職主設計師,又不幾年,被調入珠海。

至於高潔,只要跟隨著母親,就處處是家。她養成帶一口聽不出任何地方口音的普通話,在任何地方都能適應良好。她的拚命學習,讓所有教過她的老師們都交口稱讚。這樣的高潔,一切都很好——除了沒有父親。

她的某任班主任老師在家長會上對潘悅說:「高潔做事情喜歡用盡全力,考試一定要考第一,跑步比賽一定要拿冠軍,凡是辦不到的落後的,就加倍努力達到。我很喜歡這樣認真的孩子,可是她綳得太緊,這樣不太好。」

潘悅把高潔優秀的學生手冊上每個老師的評語都看了一遍,每個老師都在誇獎她,每句誇獎都仿若針尖,輕輕扎在她的心頭。她抱住高潔,問她:「潔潔,你現在過得開心嗎?」

不過十三歲的高潔立刻猛點頭:「媽媽,我現在很開心,你看我成績這麼好,做什麼都很好,說明我很快會長大,你可以對我放心的。」

潘悅給高潔一個親吻,說:「潔潔,你已經長大了,可是你長得太快了。」

高潔奇問:「很快長大不好嗎?」

「你會很累的,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高潔回抱住她的母親:「媽,我想讓你開心,我會加倍努力。」

小小高潔已經不會在她的母親面前哭泣,她的母親卻背著她淚盈於睫。

帶著獨生女高潔的單身母親潘悅同樣拼搏和忙碌,所得是工作出色,得享高薪,在企業內聲望日隆,在業界也小有聲名,也很快給高潔存下了不菲的學習資金。

這讓高潔得以盡情發展自己的興趣,只是她樣樣爭強,學什麼都專心致志,發憤圖強,十四五歲就把課後全部業餘時間奔波在鋼琴、素描、芭蕾和烹飪各種課程之間,就像一台上足發條似是永遠不會停滯的學習機器。

最後,潘悅不忍心年少的女兒為各類學科勞累不堪,強行中斷了高潔的鋼琴、芭蕾和烹飪課程,只讓她學興趣最濃厚也最有天賦的素描。

在生活上,高潔所能享受到的物質條件絲毫未落後於任何父母雙全的家庭,這全有賴於潘悅的堅強。高潔能體會到母親的堅強,所以從來不過問她關於父親的任何事情。

唯獨一事——潘悅有著念佛誦經的習慣,不管如何遷徙,家中總是備有蒲團香案,供奉白蓮。潘悅坐在蒲團上時,或許是她不自知的,眉頭緊鎖,神情苦痛,無一刻放鬆。

看到這樣的母親的高潔也苦痛,小小的心莫名地揪成一團,但她總會伴在母親身邊,用彩色鉛筆,繪那案前白蓮,一筆一筆地畫,把時間拖得長長的,心靈也會跟著稍稍清靜下來。

十六歲的時候,高潔憑著遺傳的興趣,模仿母親的作品,自學珠寶設計,從製圖開始,繪了很多粗糙的手稿。潘悅瞧見了,就開始親自教她表現技法和產品設計。

自此之後,她跟隨母親學珠寶設計,懂得了製圖、表現技法和產品設計,又同小時候做學習機器那樣,投入全情全力,很快就能夠熟練運用Jewel CAD 畫出漂亮的設計圖。

為了防止高潔又像小時候那樣將所有時間花費在電腦前,畫圖畫出頸椎病,潘悅會在她寒暑假時,帶她一起去瑞麗的中緬珠寶市場調研。

高潔學習能力強,很快認識了各種玉石,並且了解了它們的價格。

她最喜歡的那一種玉石很便宜。每回市場上的緬甸商人都很不在意地把一堆茶色、黑色、白色的玉珠子倒在地毯上賤賣,一百塊錢能買三四個佛豆。

於是高潔問玉商哪裡能買這種玉石的毛料,毛料更便宜,一百塊錢買來的就足夠她在上面動出她的小腦筋。

她悄悄地畫好設計圖,偷偷央了母親公司里的技工加工好——那是頂漂亮的一株白蓮,細巧的盛開造型,純白如素。

她將白蓮水沫玉墜掛在母親胸前,樂滋滋地對母親講:「媽媽經常誦經,這代表我對媽媽純潔、堅貞、清凈的愛。」

潘悅將白蓮墜子捧在掌心,又驚訝又歡喜,鄭重地問高潔:「怎麼想到用水沫玉做出這樣的設計的?」

高潔說:「因為便宜呀。」

潘悅打開電腦,調出一些圖片,上面就是高潔所買的水沫玉。她靜靜聽母親講:「水沫玉雖然是翡翠的伴生礦,但是主要成分是鈉長石,透明度和水頭很好,和翡翠冰種及翡翠玻璃種很相似。這是一種低調的玉石,堅持著自己的美,卻因為得不到承認,沒有辦法被雕琢出更美麗的造型。」

高潔很有信心地告訴媽媽:「水沫玉很便宜呢!有一天它呈現出最美麗的樣子的時候就會得到別人的承認了,別人也會知道它的價值了。」

潘悅打開一張圖片:「我在很久以前就對水沫玉的成色和彈性的升值空間有了興趣,這玉石又很適合做一些中國古風設計,只是老闆們和現在的市場都更喜歡歐式的設計,只能暫時擱一擱。」

那是一張讓高潔過目不忘的設計稿,稿子上設計的是一款以純銀製作的眼形網狀吊墜,眼網極細又極薄,正中綴一顆剔透而圓潤的透明水沫玉,透過玉而見銀眼,透過銀眼亦能見玉。通個設計古樸又現代、大膽而直接。

高潔奇問:「這個網是怎麼做出來的?」

潘悅指教高潔:「銀網用的是我們中國傳統工藝金銀細工里的掐絲和累絲。現在很多人嫌棄老工藝陳舊,不願意加以青眼。也好,得暫時的清凈,就有時間加以修鍊,將來或許有大放異彩的機緣,若是沒有,也不必去強求。」

當時的高潔並不十分通透,只為這細膩而美麗的設計和工藝著迷,她問:「不去強求,豈不是遺憾?這麼好的東西,就應該得到它應得的。」

潘悅並沒有給這款設計確定命名,高潔看到設計稿的落款上有兩行字——上一行寫的是「清凈的慧眼」,但是五個字上面被重重划了兩條線;下一行淺淺寫了三個字:「水之遙」。高潔看得越加不明白了。

潘悅解釋道:「能夠修鍊出清凈的慧眼是更上層的功夫,但大多數時候可能只能看著自己想要得到的境界而無奈。那樣的境界看上去很近,隔著一條河,跨過去好像就是了。實際上又很遠,遙遙不可期。所以,或許叫它『水之遙』更合適吧。」

高潔問:「媽媽,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境界呢?」

潘悅愛憐地撫著女兒尚且稚弱的雙肩:「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高潔仍然不懂:「媽,這又是什麼意思?」

潘悅慈愛地解釋:「不要有太多慾望,就會比較簡單快樂!」

「不要有太多的慾望?」十六歲的高潔體味不出母親話語中的深意,很快把不解的問題拋諸腦後。她的知識、常識和認知,只讓她將母親的設計稿看了又看,無論是銀飾眼網,還是水沫玉眼珠,組合得天衣無縫,真的就像一雙慧眼,靈透極了。

她讚歎又讚歎:「媽,以後有機會了我們把它做出來吧?」

潘悅遲疑了一陣,關上電腦說:「以後的事情再說吧!」

出乎高潔意料的是,當她再一次看到「清凈的慧眼」,或者說「水之遙」,竟然是在美國的新聞報道里。

那是一則在美國某日報的短訊里——「聖洛朗珠寶設計大師賽公布獲獎名單,旅美華人設計師吳曉慈憑別出心裁的作品勝出,獲得銀獎」。配的是一張只有兩厘米寬的照片,但那已經足夠了。那樣古樸又現代、大膽而直接,純銀製作的眼形網狀吊墜,正中綴一顆剔透而圓潤的透明水沫玉,透過玉而見銀眼,透過銀眼亦能見玉——她永遠忘不了的母親那可期不可近、隔著河流相望的「清凈的慧眼」。

高潔握著手機,坐在母親的墓前,怔怔望著自己放在墓前的手絹白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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