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來

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離開州牧府,朝著城外的蓮花山而去。

馬車裡,蘇青梅哭的昏天地黑,肝腸寸斷,手中擦淚的帕子,濕噠噠地可以擰出水來。

阿琮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母親這樣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又害怕又難過,眼淚汪汪地縮在齊氏的懷裡,像只可憐的小狗。

正午的陽光明晃晃的照進車廂,雲翡看著光線里飄動著的塵埃,恍恍惚惚的好似在做夢,又好似做了十五年的一場夢,今天終於醒過來。

「去就去吧。」這是蘇青梅鬧著要去凈土寺,雲翡去請父親挽留時,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他當時正在芙蓉閣里,吩咐丫鬟替二夫人布置卧房。聽見女兒的話,頭也未抬,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似打發一個叫花子。蘇青梅已經沒有什麼用,他看在兒女的份上,沒有讓她下堂,委屈年輕貌美的林清荷做了二夫人,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這種冷淡漠然的態度像是一盆冷水潑過來,讓雲翡從頭涼到腳。芙蓉閣里龍鳳呈祥的紅木架子床,丫鬟正往上鋪大紅色的鴛鴦戲水錦被,好不喜慶。

雲翡從芙蓉閣出來,在迴廊上坐了一會兒平靜心情。明媚春光地從繡鞋上一寸寸滑過去,但緞面上嵌著的珍珠卻依舊光瑩。

她心裡赫然開朗,流光易逝,寶物長存。情情愛愛都是浮雲,銀子抓在手裡才是要緊。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對自己說,男人變了心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惜等她走進娘的房間,發現蘇青梅離家出走,竟然沒有私房錢,只有細軟的時候,突然間覺得雙肩很是沉重。

她即不放心傷心欲絕的母親,又不放心把年幼的弟弟留給林清荷,只好帶著雲琮跟娘一起走。

妻子兒女一同離去,雲定權竟然也未加挽留,只是派了十幾名侍從跟在馬車後頭護送他們。

雲翡這才明白,原來薄情寡義,過河拆橋才是父親真實的模樣,幼年時那個和母親舉案齊眉伉儷情深的父親,只不過是個假象。外祖父已經去世,蘇家的家產早已在爹一路高升的路上,變成了腳下的墊腳石,他連低頭看一眼的功夫都不會再有。

娘好似已經沒有什麼用了。就連她和雲琮,也成了可有可無的點綴,他名為州牧,實際已是楚地之王。有了權勢就可以娶很多女人,生很多孩子。

想透了這些,她不知不覺抱住了雙臂,城外的風,格外的涼,吹得心裡都是冷颼颼的。

蘇青梅年輕的時候,偶爾和雲定權鬧彆扭也會回娘家小住,可她現在已經沒有了娘家,蘇永安去世,她將所有家產變賣,給雲定權招兵買馬。她現在能去的地方,只有蓮花山的凈土寺。還好,當年因為求子她常來寺里上香,捐了不少錢,與方丈凈心大師很熟。

蘇青梅越想越覺得委屈傷心。十幾年的夫妻,她自問對他掏心掏肺,全無保留。可是他卻這樣,在她毫無準備的時候,給她穿心一劍。

馬車出了城,半個時辰後到了凈土寺。凈心大師一看蘇青梅的情形,也不多問,立刻將寺院後面閑置的禪房打掃出來,單獨給她騰出一個小院子,讓他們住下。

蘇青梅未出閣時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姐,傷心欲絕之下,收拾東西一怒離家,並沒有想到這一出門,卻成了騎虎難下之勢。娘三個在凈土寺一住一個月,雲定權竟然不聞不問,好似已經忘了蘇青梅的存在。

十六年夫妻情分,抵不上一張十七八歲的臉。情竇初開的雲翡,還未體會到愛情的美妙,先被上了血淋淋的一課,真是無限唏噓。

看來還是銀子最可靠,最持久,埋到土裡都不會變。

蘇青梅豐腴瑩潤的臉蛋一個月下來瘦成巴掌大,眼中失去動人的神采,像是蒼老了十幾歲。從小錦衣玉食的阿琮,吃了一個月素齋苦不堪言,晚上做夢流口水喊吃肉,白天看著樹上的鳥兒,眼睛忽閃忽閃地冒綠光。

爹不肯來接,娘不肯回家,雲翡覺得這樣僵下去不行,偷偷將齊氏叫到身邊交代她:「你下山去告訴我爹,就說阿琮病了。」

齊氏點點頭,懂了她的意思。阿琮是雲定權唯一的兒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兒子病了,他總歸要來接兒子回家,這樣一來,蘇青梅也可以順著台階一起回去,老呆著這裡也不是個長久之計。

齊氏走後,雲翡督促著阿琮練字。

嬌生慣養的阿琮撅著嘴道:「姐姐,不吃肉連筆都拿不動了。」

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一天到晚只惦記著吃。雲翡又愛又氣,捏捏他的臉蛋,悄悄看向她娘蘇青梅。

她獃獃地坐在一旁,一個時辰過去,一本金剛經還停留在那一頁,像是老僧入了定。

雲翡知道她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心裡一片汪洋苦海。出嫁前是首富小姐嬌生慣養,出嫁後又被丈夫哄騙的自以為很幸福,突然遭受這麼大的打擊,雲翡估計她娘這輩子都不會緩過來。

齊氏一個時辰後回來了,但是同來的並不是雲定權,而是城裡有名的大夫,張相如。

雲翡的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涼下去,原來唯一的兒子阿琮,在爹心裡也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重要。

張相如一臉笑容,彎著腰問阿琮:「小公子那裡不舒服?」

「我這裡不舒服。」阿琮張開嘴巴實話實說:「發苦,沒滋味,老流口水。」

張相如又好笑又好氣,這算是什麼病,竟然大老遠地請了他來山上看診,實在是小題大做,也難怪,州牧大人年近不惑,膝下只有這麼一位小公子,難免金貴了些。

他象徵性地開了一點健脾的葯,便告辭下山了。

雲翡借著送他出門的機會,和齊氏出了禪房。

四下無人,齊氏小聲道:「小姐,我是在府里碰見張大夫的,他去給林清荷診脈,據說已經有了身孕。」

雲翡本已沉重的心,又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錘。她默默看著山峰間的流雲,如潑墨一般起伏繚繞,漸漸厚重起來。這天要變起來,就和人變心一樣快。

齊氏氣得抹淚:「老爺現在有了新歡,連公子也不放在心上了,聽說公子生病,只讓張大夫跟來看看,也沒說要接小公子回去養病。」

「這事不要告訴我娘。我回家一趟,你看好阿琮。」

雲翡即刻下山,帶了幾個人騎馬回到州牧府,徑直到了雲定權的書房。

雲定權正在提筆寫信,聽見動靜抬起頭,看見一月不見的女兒怯怯地站在書房門口,像是一隻彷徨無依的小鴿子,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含著淚,泫然若泣,楚楚可憐。

他手中筆不知不覺放了下來,因為女兒從小到大,從來都是快快活活的笑模樣,從來都沒有在他面前這樣哭過。

長女畢竟在他心裡有著獨特的感覺,他心裡一軟,招了招手:「阿翡。」

雲翡慢騰騰走過來,哀哀地看著他:「爹,你不要阿翡和阿琮了么?」豆大的眼淚從清亮的眼眸中一顆一顆往下掉,鐵石的心腸也會被這樣的眼淚砸出坑來。

雲定權見女兒哭成這樣,不禁有點愧疚,抬手想摸摸她的頭,一想她已年滿十五是個大姑娘了,便又收回手,嘆口氣:「怎麼會呢,你娘回來了么?」

雲翡搖搖頭,一顆大大的眼淚從臉上滾落:「爹怎麼不去接娘?」

雲定權聞言臉色一冷:「往日她回娘家,每次都是我去接她,慣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她若想回來,自己回來便是,我公務繁忙,哪有時間去接她。」

公務繁忙還有工夫跑到宿州娶二娘么?雲翡心裡冷笑,神色卻越發哀憐:「是因為二娘懷孕,所以爹爹分不開身么?」

雲定權微微有些窘迫,「與此事無關。阿翡,如今爹的身份不同往日,若是你娘連一個林清荷便受不了,往後如何能容得下他人?」

他心懷野心,為了成就霸業,難保以後還有聯姻之事,所以這次一定要讓蘇青梅服軟低頭,才能避免以後的諸多麻煩。

雲翡已經聽出了他話中的以後,也明白了今時今日的父親,已經不是當日那個窮的叮噹響,要依靠丈人的小亭長。而她要做的便是儘力護住她娘和阿琮該得的東西,不叫人搶走。

「娘並非善妒跋扈,只是事發突然,沒有心理準備。她又一向對爹情深意重……求爹念在我和阿琮的份上,接娘回來吧。」

雲定權聽到這些話,語氣也緩和下來:「你二娘的兄長是廬州州牧林青峰。吳王兵強馬壯,對楚地虎視眈眈,」

話未說完,雲翡便道:「爹你做得對,廬州境內的宿州扼汴水咽喉,當南北要衝,荊州和廬州聯手,吳王不敢輕舉妄動。」

雲定權讚許地點頭,他並非沉迷美色,娶林清荷最大的原因是因為荊州要和廬州結盟。林清荷背後是廬州十萬兵馬,女兒聰慧過人,一聽便明白他的用意,他又是欣慰又是遺憾,嘆道:「阿翡,可惜你是個女孩兒。」

雲翡聽出他的話外音,忙道:「阿琮比我更聰明。」

她知道父親對弟弟並不大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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