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此夜曲中聞折柳

他抬起眼帘,澄澈深邃的眸中,如有明光閃爍。

「不要拒絕她。也不要拒絕自己。」

說完,我輕輕帶上房門。

走在甲板上,滿天星辰迎面撲來,抬袖間彷彿可以綴滿衣襟。

海風從四面湧來,吹起我心中微微的酸澀。

上天何其大度,又何其吝嗇,讓他成就天下威名,卻身負不治之症,讓他遇見心儀之人,卻又埋下離別的伏筆。

按照元昭以往的做法,他一定會拒絕眉嫵的感情。不知道我今日的這一番話,能否打動他,改變他的心意。找到十洲三島並非易事,但凡還有一絲希望,都不應該放棄,我不想他遺憾,更不願眉嫵遺憾。

侍候昶帝的閑暇之餘,我加緊寫著醫書,又教寐生一些基本的醫理。他聽說羽人國在望,有些心神不寧,每日纏著容昇詢問羽人國的事情。

我柔聲安慰他:「寐生,那裡都是和你一樣的人,你一定會過得快活安樂。」

他默然不語,清俊漂亮的臉蛋上寫滿了擔憂。

我知道他的心事。羽人國雖是他的故鄉,但卻是從未踏足過的地方,忐忑不安在所難免。其實我心裡也很矛盾,一方面不捨得將他留下,一方面又覺得只有留在羽人國才是對他最好的安排,他和我們在一起,永遠都是異類。

容昇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髮:「不要擔心,那裡的人都很良善,我會把你託付給一位故交,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寐生立刻瞪大了眼睛:「叔叔在這裡有位故交?」

我也好奇不已,追問道:「你在這裡怎麼會有故交?難道你以前來過羽人國?」

容昇回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當年和你師父出海的時候,途徑過這裡。」

「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他目光幽幽,「你又何時關心過我?」說罷,斯斯文文地嘆了一口意味深長的氣,幽怨曖昧之意不言而喻。

人小鬼大的寐生噗的笑了出來。

「……」我有些窘迫,牽起寐生的手,「來,師父有東西送你。」

房間里,眉嫵正在窗前為寐生縫補衣服。

我拿出寫好的醫書,遞給寐生。

眉嫵先接了過去,看了幾眼之後交給寐生,一本正經地說道:「學會了大師父的五成本領,你就可以稱霸醫林了。」

我謙遜地摸了摸鼻子:「那裡那裡,在下不過是個江湖游醫,混口飯吃罷了。」

眉嫵不滿地撞了一下我的腰:「謙虛過分可就是虛偽。」

我應景地擠出一朵不知是謙虛還是虛偽的笑:「低調慣了,一時難改。」

寐生扯著我的衣袖,露出不舍的神色,「大師父,我捨不得你們。」

我心裡也有點酸酸的不是滋味,握著他的手道:「寐生,師父也捨不得你。但羽人國才是你的故鄉,這裡都是和你一樣的人,不會有人視你為怪物異類。你再不會受人歧視,也不會被圍觀議論。以你的天智,會很快就適應這裡的生活,況且容大人說他在這裡還有一位故交,你不要怕。」

「但我還是會想念師父。」

我抹去他眼角的淚,柔聲道:「我也會想你,若是有緣,他日還會重逢,就如同容公子和他的朋友。」

眉嫵捅了捅我,「靈瓏,公子不是給你畫過一幅畫像么,你送給寐生作為念想好了。」還未等我回答,她又咯咯嬌笑起來:「莫非你捨不得?以後讓公子再給你畫個十張八張便是。反正他人都是你的,讓他給你畫像,還不方便?」

我臉上一熱,忙取出那張畫像,送給寐生。

寐生高興地接過,展開了畫卷。

晨光從窗欞間投射到畫上,映著畫中女子栩栩如生的容顏,肌膚仿若閃著明瑩的柔光,一樹桃花盛開如霞,那花朵上的甘露沐在晨光里,彷彿亦在盈盈流光。

這幅畫,我一直帶著身邊。百看不厭,並非因為畫的是我,而是因為容昇的畫技的確出神入化。但看得多了,我心裡漸漸有了一個疑惑。

當日他為我作畫時,和我不過是初見,而我眉間的封印還未去掉,面貌和現在大有不同,他卻能描畫出我現在的樣子,彷彿我的模樣是映在他心裡的,根本不需看我的容貌便可以信筆畫出。難道他除了一隻生花妙筆,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而那畫中女子,我時常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她雖然有著和我一模一樣的眉眼,身上卻彷彿有著一抹沁在骨子裡的憂愁。而我,即便以前眉間掛著一片遼闊黑印,貌若無鹽,卻也是一枚快活的夜叉,不知愁為何物。

寐生情不自禁地讚歎:「畫的真像,和師父一模一樣。」

我隨口問了一句:「真的嗎?」

寐生點頭:「當然。不過我記得,師父的食指上好像沒有這一點小黑痣吧。」說著,他望了望我的右手。

我一聽忙湊上去看,畫中的「我」,滿目春華,抬手要去摘一枝盛開的桃花。那纖纖玉指上,果然有一點極小的黑痣,若不細看,很難發覺。

寐生的觀察力果然驚人,我看了無數次這幅畫,卻從未注意過畫中的那隻手。

我的食指上的確沒有長黑痣。

我心裡莫名的有些怪異。

眉嫵將畫卷了起來,包好了放在寐生的包袱里,「這小子果然眼明心敏,很有學醫的天分。可惜我的易容之術你沒有學會,不然真的會成為羽人國的第一神醫,遺憾啊遺憾。」

「二師父,等我長大了,再來找你。」

「好,一言為定。」眉嫵勾住了寐生的小手指,兩人相視而笑。

我舉著那顆沒有長黑痣的手指頭,甚是糾結,要不要去問問容昇?但怎麼問呢?或許,只是他的筆誤罷了,又或許,只是我多心罷了。

我背著手,在甲板上來來回回踱了幾圈之後,決定做一個豁達大度的女人,不去和一個小黑痣斤斤計較。

一晃數日,這天晨起之時,我照例隨著昶帝登上舵樓遠觀,放眼看去,海天交際之處出現了一抹連綿不絕的綠色,遠比上回的扶疏更加的遼闊。

昶帝神色大動,急忙召來了容昇,指著那片綠色問道:「前方可是羽人國?」

「正是。」

昶帝大喜過望,立刻吩咐元昭準備登岸事宜。

船在海上行了月余,驟然見到一方陸地,還可以見到身負雙翼的羽人,船上眾人都有些雀躍,紛紛露出一副跟著昶帝去開眼界的激動神色來,我自然也不例外。大家正在激動萬分之時,昶帝極不人道地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將眾人的歡欣愉悅沖刷的乾乾淨淨。

他沒有下令登岸,只吩咐元昭和玄羽帶著他的手諭和文牒前去採辦一些補給,其他官兵守在船上,隨時候命。

因容昇一早就對昶帝提過要為寐生找個歸宿,昶帝便允了他帶著寐生一起跟元昭上岸。

元昭帶著二百名御林軍登上了隨從的一隻海船。

容昇牽著寐生的手,走在最後。

兩隻船用鐵索相連,上面鋪著長木板,木板的那頭,元昭一身戎裝,腰佩長劍,是一副出征的打扮。

眉嫵痴痴地望著他,眼中的擔憂之色呼之欲出。

我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輕聲道:「不用擔心。公子說過,羽人國人都比較良善。」

眉嫵嘟著嘴道:「陛下明明帶來了幾千人,卻每次都讓他做先鋒。」

「使者代表我天朝的形象和國威。我們的神威大將軍,功夫最好,行事最穩當妥帖,儀容言表也是一等一的出眾。」

眉嫵聽到這裡方才嫣然一笑:「陛下好奇怪,上一回在扶疏,擺的排場是如何的氣派招搖,為何此次到了羽人國卻這般低調?這可不是他的一貫風格,他難道不好奇羽人國的風貌,難道不想大駕光臨,讓羽人國的臣民來瞻仰他天朝皇帝的天顏神威?難得來此一回,居然過其門而不入么?」

「那是因為,他並非是個衝動魯莽之人。」身後的容昇笑著接道。他真是聽力過人,我和眉嫵的耳語居然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身為一國之君,自然有聰穎睿智剛猛勇決的過人之處,城府心機深不可測。他之所以不登岸,是因為,羽人國不像扶疏是個孤立無援的小小島國,這裡地大物博,國人又背生雙翼,若是起了衝突,或是突生不測,我們自然打不過他們。俗語說,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雖然他身為天朝國君,離開了中土的強大後盾,卻只不過是空背負了一個威名赫赫的聲名而已。這種虛名擋不過一隻冷箭,更擋不住羽人國的十萬大軍。他們背生雙翼,如同天兵。」

識時務者為俊傑,昶帝的低調,的確是明智之舉。

元昭站在船頭,手按佩劍,身上銀色的盔甲反著光,如有一圈光影繞著他威武清俊的身影。

眉嫵低聲道:「我送寐生過去。你和公子說幾句話吧。」

我嘿嘿笑道:「是你想去那頭和神威大將軍說幾句話吧。」

眉嫵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