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庄生曉夢迷蝴蝶

不,我絕不能將眉嫵留在這異鄉的孤島。

扶疏國主露出一絲驚詫之色,似在考慮,又似有些不敢相信,受寵若驚。

情勢危急,眉嫵眼看就要昏過去,我心亂如麻,突然元昭從宴席上站起,躬身道:「請陛下恕罪,臣與她有過肌膚之親。」

昶帝緩緩轉過身來。

元昭單膝跪下:「請陛下責罰。」

他不動聲色地低垂著眼帘,看不清眼中的波瀾。

眉嫵深深地看著他,目色中浮起一道盈盈的水光,像是被遺落在異鄉的旅人,終從萬重煙水中盼來了一葉歸帆。我亦如此,對他的感激之情,不亞於眉嫵。我佩服他的勇氣,感激他的解圍,我更擔心,昶帝會怎麼責罰他。

昶帝卻笑了,「你看,這是我天朝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神威將軍,他也喜歡這樣真實的女人,可以恣意地抱在懷裡,不論夢裡夢外,不論白日夜晚。真實或許不如玄幻的美,但能掌握,能擁有,這便是虛幻永遠都比不上真實的地方。」

「陛下說的是。」

昶帝傲慢地笑著:「朕若是你,便毀掉島上的沉仙夢。百姓沉迷虛幻,想要的東西不需要你這個國主來給予,自給自足,夢裡皆有,又何必仰仗你,敬仰你,服從你,你這個國主,早晚會被廢棄,其實你現在也只不過是個空架子而已。」

顯然,昶帝不是來請客,而是以他的王霸之道,來教訓扶疏國主。

扶疏國主舉起一杯酒,送到唇邊,依舊是不動聲色的冷靜淡漠,只是唇角的笑意消弭無蹤。

「陛下,你看,沉仙夢開了。」容昇的話語轉移了眾人的視線,化解了扶疏國主的難堪。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朵花上。黑色的花瓣徐徐展開,隆重華麗,纏綿深情,如一張夜色中撒開的情網,一股淡淡的白煙從黑色的花蕊里瀰漫開,清淡的香氣傳了過來,漸漸,那香氣越來越濃郁,船艙里像是起了霧。

白蒙蒙的一片微光籠罩著整個龍舟,突然間,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一切都好似靜止了,眾人閉上了眼睛,像是沉睡,又像是沉思。

一切悄無聲息地發生,快得不過是眨眼的功夫,眉嫵前一刻尚且心亂地低著頭,此刻已經伏在案上,陷入了夢境。

船艙里靜無一聲,除了我和容昇,所有的人都入了夢。

扶疏國主隔著長桌看著我和容昇,好似很驚異。「你們為何沒有入夢?」他靜靜地起身,輕緩的動作里卻彷彿蘊含著一股隨時就要爆發的力量。

他帶來的幾個侍從則飛快地圍住了昶帝,解下腰帶捆住了他。

我突然覺得害怕,容昇拉住了我的手。他手指修長,溫暖有力,無形之中有一種讓人可以依託倚靠的力量。

扶疏國主脫掉了他的外袍。裡面,是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像是魚鱗一樣,發著瑩瑩的碧光。國師和那幾個侍從皆脫掉了外袍,一模一樣的黑色緊身衣,裹著他們精瘦的身體,劍拔弩張。

扶疏國主的手放在腰間,一道冷光閃過,一條軟劍,蛇一樣飛了過來。

容昇手中飛起一團銀光,那是一把銀色的湯匙。

湯匙擊在軟劍上,劍尖被彈得叮噹一聲輕響,如新雨敲在碧玉琉璃瓦上。

「快走,」容昇拉著我,飛一般穿出窗欞。我從不知道他會武功。他像是一隻夜鳥,騰空而起,足尖點過欄杆,飛上了舵樓。

舵樓是昶帝每日都要凌海觀日的地方,四方窗戶洞開,可以看見龍舟後的其他船隻,都靜悄悄地毫無一絲聲音。白霧籠罩著這一片海岸,從島上裊裊地飄過來,夜色中不知盛開了多少朵的沉仙夢,濃郁的香氣一陣一陣連綿而來。整個船隊都沉浸在了夢裡。

容昇居高臨下地站在舵樓上,海風吹著他的衣衫,飄然若仙。不知何時,他的手中拿著一隻綠色的洞簫。月色照著他俊美無儔的臉,看不出一絲的慌亂和驚懼。

扶疏國主追了上來,他踩著欄杆騰空一躍,軟劍如一道電光,斜飛著攻了上來,容昇居高臨下,足尖飛起,踢開了他手中的軟劍。

他落在了甲板上,仰著頭,劍指容昇:「你為什麼沒有沉睡入夢?」清冷的月光落在劍身之上,像是結了一層冰霜。

「因為我和她是開了天知的人。」

星光下,他像是一個天神,衣衫翩飛,容顏高潔。手中的洞簫閃著碧玉一樣的光澤。

「我算計了一切,唯一沒有算到這個。不過就算你跑掉也沒關係,只要抓住了昶帝,就會號令整隻船隊,包括你。」

「你還算錯了一點,這個船上,只有我有航海的星圖,知道去往十洲三島的方向。」

扶疏國主搖頭,神色寂寞:「我不是去十洲三島,這個世上沒有十洲三島,我的先祖在海上漂流了數載,最終無功而返,不敢回朝復命而落腳於此。十洲三島,只是傳說。」

「它不是傳說,只是你的先祖沒有找到。」

「我已經厭倦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已經在夢裡享盡了人間的富貴榮華,甚至在夢裡過上了天庭里神仙的生活,但,不過如此。」

他站在甲板上,單薄的身影,似乎要被風吹走,寬綽的衣袍在夜風中盪開漣漪般的紋路。

「我曾經看過祖輩留下的書籍,那裡面寫著天朝人的生活,紅塵碌碌,不盡滄桑,人們在烈日下辛苦的勞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從骯髒的泥土裡收穫著微薄的糧食,偶爾才能喝到劣質的燒酒,吃到一塊牛肉……」

「是,那裡眾生勞苦,唯有萬人之上的人,才可以過得舒適的生活。」

「我很想去見一見那種生活。」他微微眯起眼眸,像是要去找尋另一個夢。

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是說,夢裡可以滿足一切心愿么?為何還要去見識凡俗的生活。」

他嘆了口氣:「是啊,夢裡擁有一切,可是夢總會醒。醒來是那樣的空虛迷茫,短短的人生好似長的沒有盡頭,沒有什麼可以值得留戀,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活下去,越來越沉寂,越來越懶惰,越來越絕望。這裡的日夜是兩個極端,夜裡是天堂,白日是地獄。」

他的語氣寂寥,蒼涼,像是一個百無聊賴的老者,就著一壺殘酒,回顧自己的一生。

「這是一個夢的牢籠。我想離開,想回到人間,想看看塵世庸俗的生活。可是我沒有辦法離開這裡,沒有糧食,沒有船,沒有人懂得星圖,沒人知道回到天朝的路,偶有路過的船隻,我傾盡島上的財富,他們卻不肯帶上我們。他們寧願多帶上一個饅頭一壺水,也不願意帶上一個人,去浪費他們有限的資源。你看,人心是多麼的自私涼薄,人命如此的輕賤,甚至不如一個饅頭。」

「人的自私,是因為他們怕死。如果是你,大概也會如此。」

「是的,我也怕死,很怕那一天就死在夢裡,所以我要離開這裡。」

「你鋌而走險,只是想讓昶帝帶你離開?」

「是,我不會殺他,我只是要挾他帶我離開。」

「你可以求他,不該要挾他,他是一國之君。」

「我也是一國之君,為何求他?我知道他看不起我,連你也是么?」他冷冷一笑,突然飛身躍起,手中散出了一把七彩璀璨的光,像是突然撒開了一把星辰,光朝著容昇撲了過來。

容昇展開胳膊,廣袖一拂,將那光芒收攏在袖中。

扶疏國主驚懼地看著他:「你中了刺神芒,居然沒事?」

我不知道刺神芒是何物,但扶疏國主既然以此來偷襲容昇,想必是一種極其厲害的暗器或是毒物。

我情不自禁地擔心他,但他將我擋在身後,我看不見他的容顏,只見他的背影,高挑秀挺,似乎可以抵擋所有的風雨和陰霾。

「你沒事么?」

「我沒事。」他沒有回頭,語聲溫柔繾綣。

扶疏國主緊緊的握著手中的劍,似在找尋時機再博一弈。

「國主,我勸你放開昶帝,離開這裡。今夜的事,我會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不會告訴他你所做的一切。」

「不可能。」他咬牙再次躍起,手中的軟劍閃著白光,纏住了容昇。

容昇將我擋在身後,手中的洞簫像是一隻長劍,擋開了那道詭異纏綿的白光。軟劍和洞簫,剛柔的兩件武器,在夜色中化為一青一白兩道光影。

我從未見過容昇和人動手,他的身手之敏捷不亞於元昭的出刀,只是他不像是一個武者,他的動作飄逸從容,並無殺氣,像是一陣無聲無息的風,想要化解陰霾。

扶疏國主落了下風,一個旋身落下了舵樓。

「你再不走,便沒有了機會。」

容昇吹起了洞簫,幽幽的樂聲迴旋在夜風裡,是鮫人所唱的那隻曲子,委婉溫柔,帶著淡淡的憂傷,徘徊在暗夜的海上,像是一個女子盼著遠遊的情人回來,輕聲吟唱的相思。

扶疏國主冷笑:「便是天上的仙樂都不會讓他們醒來。」

洞簫依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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