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耳邊響起一道清朗的聲音:「陛下且慢,有一個方法可以救明慧。」
四野無聲,萬物空明,我睜開眼,迎上一雙深邃莫測的眼睛,像是夜海之潮。
所有人的視線凝集在他一人身上,他從容鎮定,風骨錚錚,一襲素衣凝集著萬千目光,驟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昶帝眸光一緊:「什麼辦法?」
「鮫珠可保容顏不變,驪珠可存魂魄,陛下可派人去取鮫珠和驪珠護住明慧身魂,再出海尋十洲仙草讓她死而復生。」
「海上仙山?十洲三島?」
「是,陛下想必看過《十洲記》,上書:祖洲生有一草,名養神芝,人死不過三日,覆之皆可活,服之可長生。」
我忽然憶起幼年時師父對我說過的話,他說等我長大要帶我出海,采那養神芝給我當青菜吃。
「便是尋得祖洲,早已過了三日。」
「人死三日,魂飛魄散,只要三日內取得驪珠存住魂魄便無妨。」
「海上當真有十洲仙山?」
「有。莫歸去過。他曾告訴我,他已是長生不老之身。」
我吃了一驚,難道師父當日對我說的話,竟都是真的?
周遭鴉雀無聲,容琛的每一句話都簡短而鎮定。
他本就擁有世間少有的一種出塵脫俗的氣度,此刻語驚眾人,卻無荒誕不經之感,昶帝面前,他面無懼色,玉樹芝蘭一般長身玉立,無端生出一種讓人信服的感覺,彷彿是從而而降的天神,睥睨俯視著紅塵眾生。
昶帝一瞬不瞬地盯著容琛的眼睛,似乎在辨他話語的真假。
容琛毫無懼色,從容相迎,清雅的容顏露出一股風淡雲輕的霸氣。
昶帝眼中的戾氣漸漸消融,像是被一片旭日撥開了陰霾。他應該是信了容琛的話,架在我頸上的劍,不知不覺中離開了我的肌膚。
一片靜寂中,我的右手被一隻溫軟滑膩的手掌握住,眉嫵跪在昶帝面前:「鮫人見少女哭泣便會落淚,民女願去東海取鮫珠。」
我緊緊回握她的手,有友如此,此生無憾。
「臣,願去碧月湖取驪珠。」
說話的是元昭。
我意外而震驚。因為取驪珠乃是九死一生之事,縱然方才昶帝賜了婚,他也犯不著為我去送死。若我長的如眉嫵一般美貌傾城,或可認為他是對我一見傾心,願意為我出生入死,但我這般容顏,委實沒有這個自信,認為初見第一面就可以讓他為我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他為何如此?
容琛的目光落在我頸上,緩緩道:「莫歸曾遺下一幅星圖,我願帶人出海,去尋養神芝。」
我望著他,心裡的震驚無以復加,他曾在太醫院裡對我說過,有他在,不會讓我死。他素來喜歡玩笑調侃,當時我並未在意,也並未當真,而此刻,真的見他救我,我又驚又疑。
他為何要救我,難道是因為我是莫歸的弟子,而他是師父的至交?可是為了一個至交的弟子,而去冒險,甚至可能丟掉性命,我總覺得這個理由不是很讓人信服,至少我自己都無法信服。
山窮水復之際的柳暗花明,疑竇重重,霧靄深深。但不管元昭和容琛出手相救的理由是什麼,能在生死之際,突然發現有人並不想你死,委實是件讓人死而無憾的事情。活在世間十七年,並不是白活一場。
昶帝收回了我頸上的劍,目光如炬緊盯容琛:「好,朕信你一次。」
長劍指向向鈞,「速領一支御林軍送她前往東海。元昭精選二百名水性極好的神武軍,即刻啟程往碧月湖。」
號令完畢,他語氣驟然一冷:「三日後,若是你們空手而回,正好與明慧一起下葬。」
承天門前一片死寂,昶帝的厲聲訓斥縈繞在每一個人的耳畔,一股無形的殺氣久久不去。這一刻的他,彷彿是世上最深情的人,儼然也是最無情的人。
明慧被送回到掬月苑,昶帝喝退眾人,命我為她更衣縫傷。
面對明慧,我悲傷難抑,剛才還是活色生香的一個人,現在卻如一塊破碎的冷玉。身為醫者,我總是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健康長壽,眼看這如花妙齡卻香消玉殞,實在是令人扼腕傷心。
我為她洗去血跡換上一身潔凈的白衣,整理好她的儀容。頭骨上的傷痕被如雲的秀髮掩蓋,我替她簪上了一朵玉芙蓉。
她神色安寧,容貌依舊,躺在水晶棺中如同沉沉入了一場夢境。
昶帝靜靜地坐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明慧,直到我做完一切,他才出聲。
「你可知她為何尋死?」他的聲音如同冰窖的縫隙里擠出來一般,一身的蕭殺之氣,我無端覺出一抹幽涼的寒意在身上游移。
「草民不知。」我也想知道她為何尋死,她明明說過不介意貞潔。
「如果有一個男人如朕一般待你,你會不會死?」
「沒人這麼對過我,所以草民無法回答。身為醫者,草民從不去考慮假設的事。」
被不愛的人愛,並不幸福,這種滋味大約昶帝不會明了,他這樣的人,怎會考慮別人的感受。
他沉默。
我不知是否該告退。
靜寂中,窗外起了風,吹著枝葉嗚嗚咽咽。
「容琛是你什麼人?」
「他是我師父的至交好友。」
「你師父可曾對你說過十洲三島,養神芝?」
「說過,我七歲時他便說過。他並不是個信口雌黃之人,陛下應該了解他的品行。」此時此刻,即便我不信世上有十洲三島也必須這樣說,否則容琛和我,都會有性命之憂。
「不錯,朕相信容琛,其實是相信莫歸。聽說,二十年前,他有一位至交好友身患絕症,他傾盡家財,帶人出海尋仙。他是否對你提過此事?」
「師父未曾提及,只在我幼時曾說過一次,長大之後會帶我出海,摘了養神芝給我當青菜吃。」
昶帝微微眯起眼眸盯著我,赤紅的血絲顯得他一雙眸子陰鷙深沉。
「放眼天下,再無人醫術能勝過莫歸,而他的行事做派也的確有些異於常人,帶著些世外高人的意味。」
離群索居保持神秘,是師父的一貫風格,看來他老人家這麼做還真是頗有一番道理,此刻在昶帝心裡,憑添了對容琛的信任。
「你很像他。可惜太丑。」
我:「……」陛下你到底想說什麼?
「其實我不想讓你死,太醫已經死光了,你師父又出了海,不知去向,萬一朕有什麼不適,還真是需要個大夫。你的醫術得了莫歸真傳,比那些太醫強了百倍。」
「多謝陛下抬愛。」
「但是,朕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殺人,你長的實在不夠賞心悅目,所以,朕也難保不會殺你。」
我:「……」
「將來出海,船上也少不了大夫,等取了驪珠,你和容琛一起出海。」
「是。」
昶帝揮了揮手,示意何公公將我送回到鳳儀殿。
容琛見到我,輕舒劍眉,沖我微微一笑。
我卻連一絲笑都擠不出來。死裡逃生,並未覺得慶幸,反而覺出一層層的壓力,環環相套。
取鮫珠倒是沒有什麼危險,鮫人最喜美麗少女,眉嫵天生麗質,定能引來鮫人之淚。但取那驪龍頜下之珠,卻是兇險至極。元昭縱然是神威將軍,戰無不勝,但他畢竟是凡人之軀,與驪龍相鬥,只怕凶多吉少。而容琛所說的出海尋仙,更像是天荒夜談。就算世上真有養神芝,出海遠行兇險莫測,運氣不好便會葬身海底。他,究竟有幾成把握?
我凝視著他的面容,很想從他眼中找出一些答案,可惜他一向都是悠然平靜的容顏,此刻,格外的從容淡定,有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彷彿世事盡在掌控。
我忍不住低聲嘀咕:「十洲仙草,真有其事?」
他挑了下眉梢:「你信不信?」
我如實回答:「我,真不知道。」頓了頓,我附在他耳邊悄聲說:「你不是哄騙昶帝的?然後我們再找個機會逃跑。」
他正色道:「非也,你師父說十洲確有其事,他吃過養神芝,已是長生不老之身。」
我心裡一動,師父他不是個信口雌黃的人,看來此事是真。
容琛又展顏一笑:「不過是酒後說的。」
我:……
「我們就權當是真,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要是能尋到仙草,順便咱們也能成仙啊。」
我哭笑不得:「萬一死在海上呢?」
「那總比今天就死強啊,活一天賺一天嘛。」
……公子你還真是想得開啊。
他笑笑地望著我:「我救了你,你會不會以身相許報答我?」
……公子你這是調戲我呢,還是調侃我呢?
我擠出一坨乾笑:「長的這麼丑,我還是不恩將仇報了吧。」
「不要妄自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