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莫歸神醫的女徒弟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仙姿玉色、傾國傾城。」
難得這位仁兄一口氣用了這麼多形容美色的成語,倒頗為幾分文采,我不由放慢了步伐,想聽一聽下文。
「所以我才趁莫神醫出海過來看病,你說像我這般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青年才俊,會不會讓她一見鍾情?」
我猶豫著要不要回頭看一眼這位青年才俊。
「哎,前面那位姑娘恐怕就是,你看那背影如此窈窕婀娜,舉步生蓮,風姿綽約,如細柳扶風,嬌花照水。」
我小腿一顫,算了,還是走快點吧。
「果然是絕代佳人,只看一個背影便覺得意亂情迷,神魂顛倒。」
有時候聽力太好,也不大好。於是,我停住步子,站在樹下,等著身後的兩位。
滿樹桃花開得極盛,一陣風起,幾瓣落紅飄在衣襟上,與春衫上綉著的一隻彩蝶繾綣纏綿,一動一靜,倒頗有幾分情趣。
身後兩位才俊越走越近。
「周兄,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穿黑裙也這般美麗動人,當真是品味不凡。」
我低頭看了看……其實是剛才去菜地里澆水,我覺得黑裙子比較耐臟,沾了水漬泥巴都不大顯。
「你看那桃花開得多美,她婷婷玉立於樹下,正應了那句詩,人面桃花相映……」
我回過身去,甚是和藹地笑了笑:「二位是來看病的么,我就是神醫莫歸的女弟子。」
二位「才俊」頓時大驚失色、目瞪口呆、瞠目結舌。
我關切地問:「不知二位那裡不舒服?」
「啊,我們沒病,告、告辭。」
兩人爭先恐後、步履如飛、大步流星。
「慢走不送。」我笑著揮了揮手,順勢彈落了衣袖上的幾瓣落花,朝著杏林苑走去。
師父莫歸,人稱神醫,為了保持高深莫測的神秘形象,離群索居地住在東海之濱伽羅。正如兩位仁兄所言,他的確有兩位女徒弟,我與眉嫵。
小時候,他就常對我們說:我這兩個徒弟丟不了,眉間都長著記號。
眉嫵的眉心生了一小顆嫣紅色的美人痣,嬌俏艷麗,靈動嫵媚,如心尖上的一點相思。
我的則比較霸氣雄偉,從額頭到鼻骨,生有一大片遼闊黑印,氣勢磅礴,堪如潑墨。
於是,眉嫵是個美貌的姑娘,我,大抵算得上是個美貌的,夜叉。是以多年來,我一直覺得愧對眉嫵,她每日給我看的是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賞心悅目,而我鎮日給她看的卻是一張夜叉臉,驚心動魄。
方才那位出口成章的兄台以及玉樹臨風的兄台,必定是慕名前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料運氣不好,碰見的卻是我。時也運也,不可強求。
走進杏林苑,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色便撲面而來,入目之處,飛花戲逐柳絮,奼紫不輸嫣紅,春色滿園美景無邊,但師父不在,無形中便生出一份冷冷清清,連卧在桃花樹下的旺財都看著無精打采。
旺財是一隻狐狸,撿到它時,我大約七歲。
那日因我吃得撐了,師父牽著我漫步消食。走著走著,忽見路邊的草叢裡,一隻小狐狸趴在一隻老狐狸身上哀鳴。我問師父怎麼回事,師父說,那老狐狸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死,當下抱住師父的大腿放聲嚎啕。
師父蹲下來安撫我:「萬物皆有壽命,輪迴往複,如同花開花落,月圓月缺,沒什麼可怕。」
我摟住師父的脖子,越發哭的厲害,「師父,你不懂。」
師父忍不住噗的一笑:「我不懂?」
我重重嗯了一聲,傷心欲絕:「師父就是那老狐狸,我就是那小狐狸,師父你要是死了,誰給我做飯?誰給我制衣?銀子給別人花?」
我哭的眼冒金星,這才發現,師父他真的很重要,他不光長的好看,用處還很多,萬萬不能死。
「老狐狸」卻笑了:「靈瓏,我不會死的。」
我的眼淚戛然而止:「為什麼?」
他一本正經道:「我吃過長生不老葯。」
我破涕為笑:「那太好了。」過了一會兒,我又覺得不對,在他胸前抹了一把鼻涕,眼巴巴問道:「師父,那我呢?」
師父嘿嘿一笑:「你當然沒吃了。」
我嗷地一聲,哭的越發豪放,大有山崩地裂海枯石爛也不罷休的架勢。
師父捏著我的鼻子笑道:「《十洲記》上記載,祖洲瓊田裡生有養神芝,人死不到三日,以草覆之皆可活,服之可令人長生。等你長大了,師父乘船帶你出海,采了養神芝給你當青菜吃。」
我對師父的話深信不疑,當即便止住了眼淚。自此,那本《十洲記》便被我翻了個稀巴爛。身為一枚凡人,誰都有顆怕死的心。
師父一向大手大腳奢侈浪費,那本被我翻破了的《十洲記》他卻沒扔,用絹布裝好,放在他的書架上。小軒窗前,三月艷陽豪爽大方地傾瀉了滿桌春暉,我坐在桌前,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扛不住春困,竟然入了夢。
夢裡好生的顛簸,似是乘船出了海。恍惚間不知行了多少海路,突然海水變得清澈透明,波瀾不興,猶如一塊凝集了天地精華的水晶,玲瓏剔透,廣袤無垠,其間漂浮一方碧如翡翠的綠島,雲蒸霞蔚,日月搖光,青石礁岩間遍生奇花異草。
我心中暗喜,摩拳擦掌正欲上山去薅那仙草,忽見海邊的礁岩上站著一人,肩上停著一隻鷹。煙霞之中,那背影風骨錚錚,遺世獨立,襯著身後的海闊天空,雲山霞海,彷彿已經站了地老天荒的辰光。
我怔然凝睇那個背影,一種熟悉之極的感覺湧上心頭,但卻想不起他是誰。
海潮湧起撲上他的衣角,他終於轉身,就在這時,突然當空響起幾聲晴天霹靂將我霹翻在地……
我狼狽睜眼,只見眉嫵正晃著我,笑得仙女一般。
「鷹兒帶了師父的信來。」
我激動地坐起身:「師父什麼時候回來?」
「信中未說歸期,只說他有一位至交要來伽羅,讓我們好好收拾負雪樓招待這位貴客。」
貴客?
我心裡暗暗納罕。師父為了維持神醫和世外高人的神秘高大形象,幾乎從不邀請外人前來。偌大的伽羅,不外乎我們師徒三人,外加一隻海東青拿雲和狐狸旺財。今日怎麼突然有興緻邀人前來作客?
我懷揣一肚子困惑和眉嫵去了負雪樓,將屋子仔細打掃乾淨,在桌上的玉瓶里插上新開的桃花。
屋內窗明几淨,煥然一新。眉嫵坐在紫檀桌前,若有所思地捧著臉頰,模樣甚是深沉。
「靈瓏,師父此次神神秘秘地出海,莫非是去了瀛洲?傳說那裡乃是仙人的居處,你說,師父所說的貴客,會不會是位仙人?」
我笑笑未答,其實心裡也很好奇這位貴客的身份,因為師父素來連當今陛下昶帝也未放在眼裡,究竟是怎樣的人,竟然入了他的法眼,承得起一個「貴」字?
三日後便是四月初一,天未亮我便從床上爬了起來。
伽羅位於東海之濱,海水縹碧,風煙俱凈,島上生有一花,名叫朝顏,有止血神效,其花只在芳菲四月朝陽初升的那一刻盛開,彈指便謝,短如流光。
師父出海之前命我切切不可忘記採摘。於是一大早我就趕到海邊的方寸靈台。
金烏尚未東升,海面上一團無邊無際的青藍,如混沌初開。漸漸晨曦微露,天幕舒展。不多時,一輪壯闊朝陽夭矯出海,漫天霞光席天蓋地瀉于海面之上。
璀璨晨光中,朝顏怒放,綠色花朵翠碧欲滴,散發沁人心脾的奇香。我飛快地將花朵採下,盛放在金盤之上。這種稀世奇花一月也不過採得百十朵,勉強製得一小盒藥膏,堪稱無價。
山崖下響起熟悉的鷹鳴,正是師父的海東青拿雲。
我手搭涼棚朝下一看,只見方寸靈台下,一艘船靠了岸,迎著朝陽的帆上金光璀璨,綉著一個大大的莫字,難道是師父回來了?
狂喜之下,我提著裙子便奔上沙灘,急切之中跑掉了一隻鞋子,也來不及去撿。
海風迎面而來,白色的沙粒稍稍有些硌腳,我停住了步子。
甲板上站著一個人,霞光中身著一襲如火如荼的紅裳,身後是一望無極的海闊天空,朝陽的光好似都匯聚在他身上,灼灼紅衣好似一團烈焰,要燒起滿天的雲。
他逆光而站,胳膊上托著一隻鷹,看不清他的容顏,那一片奪人心魄的紅,好似是海天之際唯一的神采。
我心中一驚,這情景為何和夢中如此相似?一時間,我竟然有點懷疑自己尚在夢中。一種隔世重逢的感覺迎面撲來,好似是一個前世的故人,隔山越海來赴今生之約。
鷹振翅欲飛,他廣袖一拂,拿雲騰空而起,一聲清脆的鷹鳴直入雲霄。
他緩緩步下踏板,像是踏雲而下。
白沙如雪,紅裳濃烈,我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