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冰釋前嫌

隨後幾日,從東南六州調集的兵馬前後到了東陽關外,十萬大軍,臨陣以待。霍宸每日夜裡三更時分派出一支游擊隊伍夜襲清風峽的伏兵,連著幾日攪擾,意欲讓伏兵懈怠焦躁,失去戒心。

轉眼已是第五日,晚飯時分,洛青穹讓人備了飯菜送到後廂,邵六驗過飯菜之後退下,將含光請到霍宸房內。霍宸白日忙碌,及到入夜閑下來,含光卻早早熄燈就寢,兩人雖同處一所府邸,並未見上幾面。

含光進屋,只見桌上已擺好飯菜,樣子不多但做得精細,熱氣裊裊散發著溫暖的香氣,桌下升著一盆炭火,烘得室內溫暖如春。

霍宸對她笑了笑,端起酒壺斟了一杯酒放在含光面前,又拿起筷子遞到含光手中。含光對他溫柔至極的舉動略有點不自在。此刻夜色降臨,屋內一團靜謐,兩人守著一盆爐火,相對而坐,像是尋常百姓家的夫妻。

含光一陣恍惚,憶起當年。兩人之間也曾有過一段這般閑適靜美的時光,她對他深信不疑,他對她情深意重,好到她幾乎忘記了他的身份,只當他是自己的伴侶良人,可惜一場變故便驚破了美夢。

燭光跳躍,火盆中響起一聲輕微的噼啪聲,霍宸舉杯對她輕輕笑了笑:「明日我要出征。」

含光一驚:「皇上要親自前往廣擁關?」她一直以為是洛青穹率兵前往廣擁關。

霍宸含笑道:「我早就做了御駕親征的打算,怎麼,你沒看出來?」

含光莫名就有些緊張,憂慮油然而生。他身居深宮,雖然謀略過人,但並無實戰經驗,比不得洛青穹一直守著邊關,對敵經驗豐富。留守東陽關即可,為何要親自出戰?

「洛將軍在東陽關已近十年,熟悉地形,又經歷過不少戰役,經驗豐富,皇上為何不讓洛將軍去解圍?」

霍宸避而不答,卻笑望她柔聲問:「你是不相信我,還是關心我?」

含光臉上一熱,低聲道:「皇上身為一國之君,安危重於社稷。」

「你擔心我的安危?」他挑一挑眉,笑容更深了幾分,似是從心底浮上來的喜悅。

她言語含糊不清:「你是皇上,每個商國的臣民都會擔心,我自然也不例外。」

他似乎是有些失望,抿了口酒,低下眼帘,微微一勾唇角:「我希望你擔心我,只是因為我是你的夫君。」

她心裡幽幽嘆息,就算她擔心的理由是這個,可他也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夫君,他從來都不屬於她一個人,多想無益。

她微微一笑,舉杯道:「祝皇上出師大捷。」

他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時,臉上笑意已經消散。「含光,你信不信我能打敗梁帝?」

她沒有一絲猶豫,當即點了點頭。

他翹起唇角,臉上微微帶了絲笑意,眼神迷離像是陷入回憶。「小時候,我覺得這時間最難的事,是登上皇位做皇帝。那麼多人明爭暗奪,你死我活。成王敗寇,只有一個人才可以登上巔峰,獨霸天下,其中的艱難險阻,堪為極致。後來,我卻發現,這世上最難得的事,並不是登上皇位當皇帝,含光,你猜是什麼?」

含光略一思忖,低聲道:「掌控人心。」

霍宸搖了搖頭,「這世上最難的,是讓人信你。全心全意,心如磐石,不被表象蒙蔽,不為人言所動,不為心魔所惑。」

含光一震,心底某一處像是被觸動了一般,一時間百感交集,心裡紛亂不堪。

「幼時安王誣陷我推他入水,我極力辯白,父皇並沒有全信我,將我送到閑雲寺。孤光大師雖然授我武功,但也沒有全信我,留了一招絕學。及到我登基為帝,母后也沒有全信我,硬要我立薛婉容為後,培植娘家勢力。而你父親,更是不信我會信守諾言,為了保命而去謀反。我以為你會是這個世上唯一信我的人,可惜,連你,也沒有信我。」

他說得不疾不徐,到了最後,語氣驟然低沉下來,臉上也帶了些黯然寂寥之色。含光聽到這些,只覺得更加心亂,一時間無言以對。

「做皇帝,享無上榮光,可生殺予奪,但卻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你是我這輩子遇見的第一個真正對我毫不設防的人,所以我一心要留你在身邊,那怕是用強。我對你承諾過永不相負,你也對我答應過全心信我,所以我便放手一搏。可惜,我仍舊未能得到你真正的信任。」

含光心裡波瀾起伏,宮中舊事湧上心頭,孰是孰非,好似突然間有了新的感悟,不由憾然道:「是,我不曾全信你。」

他仰頭喝盡了杯中之酒,略帶苦澀地淡然一笑:「這個世上,沒人信我,便是一種失敗。便是一統山河,江山永固,也是失敗。」

他目光中透出一股濃烈的失意和痛苦,是那種拚卻全力卻苦求不得的痛苦,她也曾體會過,所以對這種痛苦一目了然,四目相對,她只覺得心肺之間湧上一股酸楚。

他微微一笑:「戰場之上,刀箭無眼,若我死了,你回京去城西煙柳巷,那裡有你想見的人,你帶著他,海闊天空去吧。」

他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來負手走出了門外,一陣寒風透室而入,吹得燭光猛地一閃,她眼前微光一晃,已經不見他的身影。

室內依舊溫暖如春,含光只覺得心裡一片悵然空茫,他的那一番話語如同一石入井,打碎了她心裡的平靜。他的確是孤寂的,即便擁有萬里江山百萬臣民,卻又有誰與他同心?眾人仰他鼻息,臣服敬畏,又有幾分真心實意?是看中他所能給予的權勢富貴和功名利祿,還是因為他就是霍宸,只是霍宸?若他落魄,若他落敗,誰又能與他共一場患難?

真是一場至高無上的寂寥……

燈花一聲噼啪輕響,門外傳來邵六的聲音:「淑妃娘娘,皇上送了一份東西,請娘娘收下。」

含光道:「進來吧。」

邵六手裡捧著一個匣子走了進來。

含光心中一動,那是放鴛鴦刀的匣子。

邵六放下東西便躬身退下。

含光輕啟匣子,裡面正是她當日遺落在宮裡的雲捲雲舒,刀把下各自系著一塊玉璜。匣子里還放著一把桃花斬,一雙竹筷。她久久凝視著這幾樣東西,突然眼眶一熱。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此去懷著永不相見的萬一?

她心裡起伏不定,亂成一團,再難平息。她以為自己已經心如止水,原來不是。和他的糾纏是命中注定么?情絲紛擾,將所有的過往都勾勒描畫,清晰如昨,剪不斷理還亂,竟是一日未曾間斷。

翌日天氣格外陰冷,寒風蕭瑟凌烈,辰時,霍宸大軍趕到清風峽北側的一處名為竹子坡的山坳。先鋒官齊盛平率領五千人馬沿著含光輿圖上繪製的小路已經先行到達清風峽。根據昨日定下的攻略,齊盛平率兵先去和伏兵迎戰,佯作不敵,退至竹子坡,這裡地勢開闊,便於埋伏,霍宸率大軍埋伏與山坳中,將梁國伏兵一舉遷滅。

預訂時辰已過,但,齊盛平並未將伏兵引過來。霍宸正欲派人查看,齊盛平渾身浴血率領手下殘兵趕到竹子坡,去時五千士兵卻只回來了幾百人。

「皇上,形勢有變。」

霍宸聽了齊盛平的回稟,心情頓覺沉重。沒想到一個時辰之內,梁帝突然將廣擁關外圍兵馬撥過來一萬,重兵把守清風峽,如此看來,梁帝也料到了今日是他發兵解圍之時,所以才增援了伏兵在清風峽阻攔。梁帝和商國爭奪疆土多年,身經百戰,論謀略也是人中龍鳳,兼之雄心勃勃要舉兵南下,所以這一仗也是籌備精密。

此去廣擁關,清風峽是必經之路,如果和梁兵來一場硬戰,必定死傷慘重,耗時良久。霍宸坐在馬上,眉頭緊鎖,反覆在心裡權衡,想找出更好的法子,把損失減少到最小。

寒風蕭蕭,數萬兵馬如一條長龍盤桓在山路上。深冬的虎頭山,如同一頭沉睡的猛虎,巍峨壯闊,山勢並不陡峭,但佔地廣闊,山脈綿延深遠。

大將軍尉遲炯奏道:「皇上,臣願率兵前去殲滅梁兵,掃平去路。」

看來,也只有打一場硬戰了,霍宸瞭望著暗青色的山脈,心裡到底有些不甘。他用兵一向善於出奇制勝,硬拼硬奪的戰術,他視為下策。但事已至此,別無選擇。

霍宸下令大軍跟進,朝著清風峽而去。

半個時辰之後,清風峽被鋪天蓋地的殺聲籠罩,血腥之氣在山谷中像是一團濃霧蔓延無邊,兩軍在峽谷中交戰,梁兵佔據有利地形拚死阻攔商兵去路,商兵亦拚死要站開血路直奔廣擁關。

兩軍陣前各不相讓,商兵人多,但梁兵佔據了有利地形,清風峽地勢狹長,不利商軍衝鋒,騎兵被困施展不開,兩軍僵持在谷中,幾乎都是貼身肉搏,混戰廝殺中,血流成河,山河變色。這場硬戰慘烈得讓人心神俱裂,兩岸青峰頂著皚皚白雪靜立無語。

霍宸冷靜的看著前方戰事,面上不動聲色,但心裡卻有些焦急,大軍在此地不可太過拖延,否則士兵筋疲力竭,再趕到廣擁關便少了三分的戰鬥力。而天黑之前在廣擁關外,還要和梁軍主力有一場惡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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