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高水遠

含光再也剋制不住傷悲,眼淚潸然而下。

第一次見他,是在虎頭山的忠義堂,虞虎臣將他劫到寨子里,讓含光來看一看是否中意。那時,他雖然狼狽,卻很高傲,指責虞虎臣違背聖人之道,不知廉恥,而後便尋死覓活不肯留下。她好心送他銀兩下山,也被他擲於地上,一副不受嗟來之食的模樣。她從沒想到過他的心裡,竟然還有這樣一份遺憾。人總是在走過之後,才後悔當日的選擇,可是時光一如弦上之箭,開弓之後,便再難回頭。

兩年的時光,朝夕相處,他如兄如友,已融入了她生命的一段光陰。此刻驟然離去,讓她措手不及,只覺得天大地大,竟然再也沒有一個人可親可近,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對他敞開心扉。

她陷入在一片孤寂傷悲之中,肩頭落下一隻手掌,隔著薄薄的衣衫,透過暖意。

她微微扭頭,淚眼朦朧中,看見霍宸站著她的身後。

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似是想給她一些力量和依賴。她站起身來,抹去眼淚,對一旁默默掉淚的與耳和阿守道:「我們帶他回家。」

按照草原的習俗,含光將林晚照火化。

入夜,下了今夏第一場雨。含光守著靈堂,將紙錢投入火盆,香煙繚繚中,她似乎看見了他清淡的笑容,眼淚再次模糊了視線,這個簡陋的小院,從此再沒有這個人。

院中的虎子吠叫起來,院門外是驚慌失措的叫聲:「虞含光,看著你的狗!」

含光恍然未聞,直到燒完了手中的紙錢,才緩緩起身,打開了院門。院外立著幾騎人馬,打著火把,為首的是故人邵六。

虎子在含光身後喘著粗氣,邵六驚懼的退後了幾步,道:「我是來送東西的。」

含光喝開虎子,讓進了邵六。

進了屋子,邵六望著靈堂里牌位,上前鞠了三下,又燒了些紙錢,這才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含光。

「這是皇上讓我交給你的。」

就著燈光,邵六手中是一朵碧色的花朵,花瓣宛若青玉一般通透碧瑩,隱隱有一股奇香撲鼻而來。

邵六將雪中蓮放在含光手裡,嘆了口氣,道:「你們走了之後,皇上不計生死,仗著月霜寶劍攀上了十多丈的峭壁,將這朵雪中蓮採下來。上去時還好,下來時,峭壁太滑,手被割出了血。我當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含光低眉看著雪中蓮,想起林晚照的死,不由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邵六直道她是被霍宸感動,便道:「皇上對你一片痴心,這兩年來,到處派人尋你,常常在關雎宮望著那對鴛鴦刀出神。回宮之後,聽說薛明暉那般對你,便要殺他,當時太后死命攔著,才免他一死。」

含光沉默不語,只是靜靜的望著手中的雪蓮。

邵六又低聲道:「皇上為你受了傷,你隨我去看看吧。」

含光抬起頭,緩緩道了聲好。

邵六大喜,忙走出庭院,帶著含光到了拓跋連城的駐地。

含光下了馬,跟著邵六進了一所帳篷。

帳篷內明燭高照,鋪著厚厚的氈毯,踏上去悄然無聲。他的右手纏著厚厚的繃帶,布上隱隱露出血色。左手握著一本書,仍舊是當年秉燭夜讀的模樣,微微蹙著劍眉。

「皇上,淑妃到了。」邵六低聲說了一句,便彎腰退了出去。

時隔兩年,聽見「淑妃」兩個字,他和她都是齊齊一怔,心裡翻江倒海一般百味雜陳,隔著燭光,兩兩相望,過往時光從眸間流轉,只覺風霜染遍,無從話當年。

「謝謝你的雪蓮。」

他放下書卷,苦笑:「本是我該為你做的,何來言謝。」

「還有,父親的身後之事,身後之名,我也該謝你。」

他心裡驟然一痛,啞聲道:「含光,你對我,真的再沒有別的話說么?」

「有。」

他心裡砰然一聲,竟是從未有過的期許和渴盼,想從那一雙明澈如清泉的眼眸中看出一絲未了的情緣,哪怕是怨。

「拓跋連城和梁帝做了一筆交易,你知道嗎?」

「我知道,是你和林晚照,給洛青城帶的信,對嗎?」

「是林晚照寫了一封書信。」

霍宸從書案後拿出一封信,「洛青城上報京城的奏摺里,夾帶了這封信。我曾見過林晚照給你開的藥方,當時覺得那字有些眼熟,便找來林晚照的藥方一字一字的對照,確信是他。我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倖來到這裡,沒想到,你真的在這裡。」

含光望著那封信,心裡一酸,信在,人已不在。

霍宸沉聲道:「該說謝的人,是我。若不是你報信,也許到了秋日,我才得知消息。」

「你打算怎麼辦?」

「梁帝不過是給拓跋連城銀兩,而我會派人幫助拓跋連城統一這片草原,讓他成為這片草原的霸主。所以,他選擇和我朝訂立盟約。但是,拓跋連城是個守信的人,我也不會讓他違背盟約,那一千匹党項馬,照樣送到梁帝手中,讓他不至於對拓跋連城起疑。」

含光點頭:「皇上的條件比梁帝優厚,蒼狼王志向高遠,此舉正合了他的心意,他一定會向著我朝。只是,一起戰事,苦的是百姓,含光懇請皇上輕易不要和梁國再動兵戈。」

「梁帝若不來犯,我自然不會挑起兵戈之爭。」

含光話已說完,便欠身施了一禮:「皇上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霍宸急上幾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臂。

含光一怔,卻沒有掙扎,只是靜靜的站在他面前,目光微微低垂,望著那盞燈火。

「含光,我對你的心,從未變過。歷經辛苦,終於找到你,再不會放手。」

含光默然不語。

他急聲道:「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含光回眸望著他,緩緩道:「我說過,並不恨你,你難道不信么?」

「那你離開這裡,和我回去。」

含光頓了頓,輕聲道:「大事為重,等你幫拓跋連城平定了草原,我就離開這裡。」

「含光。」他沒想到她答應的如此爽快,欣喜之餘忍不住將她緊緊攬入懷中,用力的懷抱著,直到右手一陣刺疼,提醒他這不是夢境。

含光淡淡一笑:「我先回去了。」

他戀戀不捨的放手,目送那個窈窕的身影跨上烏金,溶於夜色之中。

晨起,朝陽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草原如同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含光坐在烏金上,回頭望著那個小院,喃喃道:「葉落歸根,我送你回家鄉。」

天地蒼茫之處,一騎絕塵而去。

春去冬來又是一年,天佑三年秋,梁帝元後病逝。梁帝派使臣送國書到商都,意欲迎娶永寧公主為後。商帝應允聯姻。梁帝為示隆重,親自到邊城迎娶永寧公主,並約商帝在邊城會面,殺白馬訂盟約,兩國永世修好。

十一月十六,兩國帝君會於邊城,梁帝突然擲杯為信,襲殺商帝。商帝突圍,退守廣擁關,梁兵兵臨城下,對商宣戰,史稱邊城之變。

含光得知這個消息,正是商帝被困廣擁關的當日午後。她正和沈三娘學著做糍粑,突然有人來報,說是山腳下出現了許多梁兵。

含光當時便是一震,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去年初夏,含光將林晚照的骨灰送回到他的家鄉寧城。因寧城離虎頭山只有幾百里距離,含光安葬了林晚照便回到了虎頭山。

霍宸送永寧公主和親的事,她早有耳聞,當時也曾想過梁帝是否心懷叵測,但轉念一想,霍宸乃是人中龍風,素來謹慎精細,深謀遠慮,想必也是有備而來,便不再擔憂,只是隱隱有點想念承影,聽聞他已身居驃騎將軍,隨同霍宸一同前來。可惜相距很近卻無法得見,只是萬沒想到,梁帝果真懷有狼子野心,居然卑鄙無恥以和親為餌,誘霍宸入局。

東陽關和廣擁關中間隔著虎頭山,兩座城池東西呼應,互為支援。梁軍想要犯境,第一戰便是廣擁關,即便廣擁關失守,也要越過虎頭山這道天然屏障,,才能到達東陽關。因此,商朝皇帝歷來在廣擁關和東陽關布下重兵把守,易守難攻。但梁帝此次也是早有預謀,故意將和親定在冬季,算計著深冬大雪封山,山路難行,要從東陽關調兵來解圍,一時半刻難以抵達。

含光當下便想到,洛青穹得知消息,一定會帶兵從東陽關出發,前來援救解圍。梁帝既然圍住了廣擁關,也必會在虎頭山通往廣擁關的必經路上,設下埋伏。

她立刻派人打探,果然不出所料,清風峽的兩側,埋伏了梁兵不少人馬,顯然正是為了伏擊東陽關的救兵而設。

含光在寨子里沉思了許久。

當年驚風城破,家人被梁兵追殺,江伯父死於梁兵刀下,母親被梁兵逼得跳崖而亡,這筆血海之仇,一直被她放在心底,一日也未曾忘記。如今兩國開戰,事關國讎家恨,她難道要袖手旁觀?況且,被圍困在廣擁關內的,除了承影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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