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木已成舟

翌日醒來,已是天光大亮。含光睜開眼眸,頭疼身困,慵懶無力,像是在無邊瀚海中沉浮游曳,直到精疲力竭。

鮫綃帳外,滿室春光,明媚和暖。頭頂上的如意百合團花帳頂,金絲線團繞,隱隱金光流彩。

含光躺在床上,想起昨夜邵六的話和自己的夢境。

漸漸地,兩者重疊,往事清晰明朗起來。

初見懷宸,就是在後院的那棵菩提樹下。

那時他正在拔個子,高高瘦瘦,又一身倨傲,她站在他面前,只瞧得見他的下巴頜。對他說話,他理也不理。她最瞧不慣那些驕傲的人,他越是如此,她越是去戲弄他。後來惹惱了他,讓邵六教訓她,不想她卻把邵六打翻在地,不巧的是,地磚磕掉了邵六一塊門牙。唉,怪不得邵六鎮日看她不順,這新仇舊恨,委實……

再後來,她覺得他很可憐,鎮日悶在後院里,像是被關了禁閉。她好心幫他抄佛經,又送他一些小玩意。漸漸他對她好了許多,有人給他送好吃的,他就分她一半。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於是,有一次,他房裡進了兩個盜賊,她還幫他擋了一劍。現在再想,那不是什麼盜賊,定是宮裡的誰,想要置他於死地。

想到這兒,含光伸手去摸右上臂,那裡還有一道傷疤。手指碰到肌膚,她猛地一怔,怎麼自己未著一縷?她慌忙起身披上衣裳下床。揭開被子的那一瞬間,她眼前一暈,像是被點了穴一般動彈不得,但心裡卻砰然一聲巨響像是炸開了一般。

被單上綉著大朵的垂絲海棠,金線挑的蕊,而身下的那一朵,粉色花瓣上蔭了一片暗紅色血跡。

含光一陣天旋地轉,她雖未經人事,但也聽過寨子里婦人間的私房話,這分明……她心跳如雷,剎那間又是驚慌又是絕望,還有說不出的憤怒。

腰間的一條帶子怎麼也系不好,她胡亂一擰,撩開珠簾走到外間正堂。

寫春和映雪正在正堂打掃,看見含光出來,目光投射過來時,那眼神分明和平素已不一樣。

含光心裡越發的涼,那個猜測已經十之八九,但她還是懷著一絲僥倖,澀著嗓子問道:「昨夜,是誰幫我更衣?」

映雪牽起唇角笑了一下,寫春有些羞怯,答道:「應是皇上。」

含光臉色煞白,手指握住珠簾,寂寂無聲的僵立在門邊。一時間,周身如墜冰窟,滿室的春光亦暖不了她心頭的涼意。

「昨夜小姐喝多了,皇上將小姐抱進卧房,讓我和寫春扶著邵公公回去。」

含光心裡一震,手指用力,猛地一拽珠簾,嘩啦一聲脆響,急雨敲窗般,珍珠滾落,滿地渾圓跳脫。

一股濕意剋制不住,在眼眶間洶湧,她看著地上的珍珠,只覺得眼前一片白光,錐心般的刺目。

映雪和寫春驚異疑惑,怔然不知所措,被皇上臨幸乃是這後宮三千佳麗夢寐以求,為何她竟然如此?

含光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裡,清麗無儔的面容,失卻了往日的靈動活潑,毫無生氣像是泥塑。一雙明眸寫滿哀婉絕望,淚光點點。

寫春竟然不忍再看,轉開目光,忽見殿外有人,其中一道明黃身影,她不及細看,忙拉了一下映雪的衣角,低聲道:「皇上來了。」

兩人忙閃身出殿,恭迎霍宸。

霍宸揮了揮手,寫春映雪及身後的內侍都悄聲退到了廊下。

含光恍然未聞,直直的看著走進殿內的霍宸。他依舊風神磊落,氣宇軒華,舉手投足帶著帝王之氣。

滿地珍珠,他視而不見,綉著團龍祥雲的龍靴從那珍珠間踏過,緩緩步到她跟前。

含光咬著唇,不言不語,望著他。

他容色深沉倨傲,但眸中卻是瀚海碧波一般的溫柔深邃。

「你怎麼了?」

「你知道。」她聲音低啞。

「你是說昨夜?」他柔聲低問,一抹笑意在清俊的臉上暈開,他牽起她的手,聲音溫柔繾綣,「昨夜你喝多了,抱著我,說了許多的話,咱們過去的事,你終於記得了,我不知多高興……」

她還是不說話,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他。他是帝王,這蒼黃天下,如畫江山都是他的,連她,也是他的。他便是要了她,也是天經地義,她除了認命,別無他法。

他的手指輕輕放在她的上臂上,隔著衣料輕輕摩挲,眼中無限愛憐:「你上臂的那道傷痕,是那年為我擋劍留下的吧?除了母后,再沒有人這麼無欲無求的對我好,能為我捨命,那時我就在想,他日我若得了江山,一定會護你一生周全,再不讓人動你一分一毫。」

他連她身上的那道疤都看見了,可見昨夜……她再無一絲僥倖,一顆心直墜下去,無邊無際再也沉不到底。眼淚順著臉頰悄無聲息的滑了下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頜,用拇指撫去了那顆淚珠,望著她淚光濛濛的眼眸沉聲道:「含光,我永不負你。」

她再沒有後路可退。

翌日,邵六送她出宮。一路上綿延不絕的紅色宮牆,像是望不到頭,她心裡再沒有出宮的喜悅,因為兩個月後,她就永遠就被困於此。

邵六絮絮叨叨的嘀咕著:「皇上對你可真是好,處處為你著想,怕宮人議論,先將你送出宮去。合著秀女大選再進來,免得落人口舌,說你閑話。你安心等著大選便是。」

含光默然不語,只是望著腳下的石板路。腳踩上去綿軟無力,像是棉團雲絮。從他知道她是虞含光的那一刻起,他便上了心來算計著她,讓她入宮治病不過是個幌子,只是想困住她。什麼良娣之事不再提起,原來話中有話,他身為天子,自然再沒有良娣一說。一壺酒,斷了她的後路,折了她的羽翼。比心機,她終歸不是對手,她寧願沒有閑雲寺的初見,沒有虎頭山的重逢,寧願此刻只是一場大夢,醒來仍是自己。

可是,一切都遲了。

七月底,皇帝親批選秀大典。禮部昭告天下,凡四品以上官員適齡之女,品貌嘉者,不可私自婚配。

虞虎臣早從邵六口中得知聖意,這兩個月派人日夜守著她,每日讓她讀書習字,更請了女紅師傅來教她繡花。出乎他意料的是,含光居然沒有反抗,每日沉默不語,便是對著承影,也沒有笑模樣。他知她不想進宮,小心提防著怕她離家逃走,卻不知在宮裡的那一夜,她已是沒有退路了。

中秋前夕,七百餘名秀女聚於綉春宮,紅顏麗質,奼紫嫣紅。雖是秋日,綉春宮裡艷光四射,春意盎然。

含光倦倦的站在角落裡,心裡空落一如深秋原野。紅牆高聳,松柏掩映,琉璃瓦映著秋日清輝,天高雲淡。

一隻孤雁飛過宮牆,含光痴痴的望著,耳邊教習女官的聲音淡的像是風聲,在耳邊飄忽。

正式選秀的這一天,粗看容貌便除名一百二十六人。其中一名,只是發色不夠黝黑,另有一名,也只是顴骨略高而已。秀女容顏一點瑕疵也不能有,真真是萬一挑一。

含光私心裡希望自己不被選上,但若是落選,自己已非完璧,又去嫁誰?她握著拳,指甲掐的掌心生疼。

每過一關,便除名百人,選秀第六日,餘下的二十七名秀女進密室,由太后親自指派的女官驗貞潔和身體。從內室出來的女子都粉面羞紅,手裡拿著一塊木牌,或是棄,或是留,自有宮女根據木牌將她們領到不同的地方。

含光咬著唇進了內室。三位女官皆是六十許年紀,旁邊另有兩名老宮女,一人捧著簿子,一人記錄。

驗罷,含光穿上衣服,只聽得女官對那老宮女道:「上臂有疤,腋下無味,完璧之身。棄。」

秀女只有兩個結果,棄,留。

含光聽到那個「棄」字,心裡一震,細看那三位女官,臉上並無半分異色。兩位宮女也是容色平靜,見怪不怪。

含光怔然站在那兒,心裡砰然直跳,亂成一團,完璧之身?

那麼,那一夜,是他故弄玄虛?還是他提前對這三位女官交代過什麼?若是交代過,那傷疤也應該一併提及才是,因為身上有疤也不可留。他若是存心想要留下她,應該將身體有疤也一併掩飾,不留案底。

一位女官見含光神色迷離怔忪,還以為她被棄心裡難過,便寬慰了一句:「姑娘顏色本是萬里挑一,只可惜這身上有疤,無法留侍。」

含光拿著一塊木牌出了內室,早有內侍驗看了棄字木牌,便將她領到一旁,合著方才棄出的另五位美人,一同領出了綉春宮。

其餘五名秀女皆是神色凄婉,走到今日這一步,已是千難萬難,不想就因為身體肌膚的點點瑕疵而止步於後宮,不能嫁於當世最尊貴之人,心裡到底是意難平。

唯有含光,出了綉春宮的大門,容光煥發,容顏如玉。原來一切都是虛驚一場,他究竟為何如此?那一夜,又究竟是怎麼回事?

踏出永安門便是木樨園,滿園桂花飄香,沁人心脾。

含光突聽身後傳來一聲:「虞小姐留步。」

含光回身,只見太后身邊的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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