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冤家路窄

僧人闊步走了過來,步履生風,衲衣翩飛,狹長的過道十幾丈距離,他彷彿三兩步便跨了過來。

他年約五十,劍眉烏濃,面色黝黑,靜立在含光面前,如同一尊羅漢。

含光依稀覺得此人面善,似曾相識。特別是他的那一雙眼眸,亮的驚人,一視之下,竟有懾人的迫力,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避開鋒芒。

僧人徑直看著含光,目光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清水,無波無瀾,聲音卻是極其的溫和,「小魚你回來了。」

含光恍然一怔,小魚這個名字她聽霍宸說過,怎麼這個僧人也喚她小魚?

含光雙手合十,柔聲道:「師父,我叫虞含光。」

僧人哦了一聲,突然對著含光伸出手來,含光下意識的抬起胳膊想擋開他的手,卻沒看清他的手臂如何一晃,竟然繞過她的胳膊,落在她的頭上。含光震驚不已,他竟然能如此輕易的避開江家絕學扶雲手,所幸他毫無惡意,只是輕輕撫了下她的頭髮。

「小魚,這一次我聽你的話,不再殺人了。」

僧人的話,很莫名其妙,但含光卻毫不反感,也不知為何,心裡竟然隱隱一酸。因為他的眼神,還有語氣,都帶著難言的痛悔,似是滄海桑田,再難回頭是岸,叫人徒生不忍。

含光不知該如何回應,僧人看了看她,轉頭仰望著菩提樹,突然不言不語,狀似神思遊離,如入無人之境。

含光有些奇怪,慢慢退後數步,回到廊下。承影正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僧人,眉宇間也是一團好奇驚訝。

僧人在菩提樹下默立了半晌,然後轉身走了。

含光驚異的和承影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僧人舉手投足間,武功深不可測,但看他神態,似像是神志不清。

過了許久,禪房門開了,霍宸和孤光走了出來。兩人步出後院,來到廟門前。

霍宸施了一禮:「大師留步。」

孤光大師雙手合十:「殿下保重。」

承影和含光一起施禮告辭,孤光大師卻對含光道:「丫頭,你留下。」

含光怔了一下,承影也一愣,但轉而卻是心下大安,此去京城,無疑是龍潭虎穴,勝者為王敗者寇,生死難測,他寧願含光留在寺中。

霍宸帶著承影闊步離去。

含光望著兩人的背影,突然緊上幾步,追了上去。

「殿下請留步。」

霍宸回過身來。

含光急道:「殿下為何不帶著含光一起進城?」

霍宸眸中閃過一族亮光,「怎麼,你擔心我?」

「我擔心我爹和……」含光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承影默立在霍宸身後,一雙眼眸黝黑暗沉,光華燦燦。她很想對他說些什麼,但廟門外站著這許多的人,面前站著霍宸,她欲言又止。

霍宸卻低聲道:「你擔心你爹,和誰?」

含光只好道出一個名字:「承影。」

霍宸轉身便走,深刻體會了什麼叫自作多情。

含光又道:「殿下,多一人便多一力。我和你一起去吧。」

霍宸停住步子,瞪了她一眼:「你留在這裡。」說罷,領著承影出了廟門,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他為何不讓自己去,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么?含光心裡一動。

「丫頭,你過來。」含光回頭,孤光大師含笑對她招了招手。

「大師。」

「把手伸出來。」

含光依言照做。孤光大師伸出兩指搭上她的脈門。

含光不解:「大師,我沒病啊。」

孤光笑著頷首:「殿下說你心竅不通,讓我給你診診脈。」

含光氣得笑了:「他才心竅不通呢。」

「你這丫頭,和小時候一樣,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寺里來過幾個娃娃,我記得最清的便是你和承影。一個是天賦異稟,一個是活潑淘氣。」

含光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師,幼年時的事情,也不知為何我都記不得了。方才在後院遇見一位師父叫我小魚,好像和我很熟識,可我居然也不記得他了。」

「哦,那是空一師父,你小時候最喜歡他。他迷失了心智,記不住你的名字,便叫你小魚,後來懷宸也跟著叫你小魚,你本來姓虞,這名字倒也貼切。」

含光隨著孤光走進了後院。

「這是懷宸住過的地方,你權且住一段時間,等京中大勢安定,承影再來接你。」

含光住在寺里,也不知京中情況如何,每日見到孤光大師都想開口詢問,但想到大師年歲已高又是方外之人,閑雲寺又遠在京郊,和皇宮不通音訊,想必他也不知道京城內里的情況,於是鎮日里就這麼閑坐著等消息,實在憋得含光幾欲發狂。因為霍宸的成敗,關乎到承影的前程和江、虞兩家的命運,她雖然對官場仕途不關心,但當今世上,江承影和虞虎臣卻是她唯一的親人,因此,她由衷的希望霍宸此番能順利登基,萬事順遂。

在寺中住到第五日,意想不到的是,錢琛居然來到寺里。

含光見到他不由一怔:「錢公子你怎麼來了?你沒有跟著殿下進京么?」

錢琛微微紅著臉對著含光施了一禮:「虞小姐,進了京城之後,殿下命我去找一個人,帶過來給小姐看病。」

含光又好氣又好笑:「我好好的那裡有病了?」霍宸真是莫名其妙。

錢琛淺笑:「這個在下就不知了,御醫林大人正在外面和孤光大師敘話,等會兒進來為姑娘診治。」

含光扶額,這霍宸到底是什麼了,好好的為何說她有病?她從未覺得自己身體有何不適,長這麼大也幾乎沒生過病。

錢琛和含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含光心想他既然從京城來,又是錢良娣的親弟,想必對京城形勢有所了解,便問:「錢公子可有殿下的消息?」

錢琛吁了口氣:「京中這幾日,可真是風雲變幻,雲詭波譎。」

「因虞將軍和洛將軍的人馬皆不得進入皇城,殿下入京之後,將三百人留在皇城之外,貼身只帶著張大人京畿營的百名親衛進宮,到了太液池的清波橋,突然被御林軍圍在橋上,情況萬分危急,幸好這時,虞將軍帶人由密道進了皇城,兩下接應,前後伏擊,將御林軍首領秦照嵐拿下。殿下還以為是康王指使,後來查明秦照嵐是被安王收買,假借康王之名謀反。皇上進了安泰殿,見了太后,拿到傳國玉璽,又命張大人接手了御林軍,擒住了安王。大家都以為大局已定,不想第三日乾儀殿上殿下召集群臣,康王卻突然拿出一份先帝諭旨來。」

錢琛說到這兒歇了口氣:「諭旨言明成宗百年之後要歸位於太宗之子康王。諭旨上的日子是成宗元年,太宗駕崩的前一日。」

含光一驚,「然後呢?」

「當時乾儀殿亂成一團,來京弔唁的藩王和朝臣立刻分為兩派。太宗皇帝乃開國帝君,在朝臣藩王心中威望有如堯舜。諭旨一出,自然非同凡響。諭旨傳於朝臣之手,的確是成宗筆跡,且諭旨上蓋的也是傳國玉璽。」

含光澀澀道:「你是說,那諭旨是真的?」

錢琛掩著嘴唇咳了一聲:「怎麼可能是真的。殿下當即傳了翰林院的梅翰林。他乃當世金石書法大家,用祖傳的法子驗出諭旨上的字乃是新近所書。當下,康王臉色劇變,稱諭旨為真,是太宗傳位於成宗之時,成宗親筆所書,太宗皇帝臨終之前親手交與康王。」

「殿下又傳了太宗皇帝臨終前值守的宮人,及太宗嬪妃,皆證實太宗駕崩之前,已昏迷月余,不曾召見康王。」

「有些朝臣及藩王面色不服,殿下又親筆寫了幾個字,傳於朝臣及藩王看,竟與成宗的筆跡一模一樣。殿下道,筆跡可模仿,玉璽也可偷蓋,但太宗駕崩數年,這諭旨顯然是康王作假。當即命人拘禁了康王。」

錢琛說罷,一臉傾慕:「殿下臨亂不懼,處事冷靜睿智,當真是仁智過人。」

含光舒了口氣,錢琛這一段話雖波瀾不驚,但可想當時情勢的驚心動魄。

「林御醫來了。」錢琛一撩袍子站了起來,含笑望著來人,伸手虛虛一指:「這位便是虞小姐。」

來人青衣長衫,高挑清雋,看了一眼含光,頓如雷擊,面色通紅。

含光扶額,這,這真是冤家路窄……

唉,往事不堪回首,這他鄉遇故知的滋味真是銷魂……

話說當年,含光及笄之後,虞虎臣也曾找了山下鎮子里的媒婆說親,不料對方一聽要入贅上山為匪,寧死不從。虞虎臣一氣之下劫了個進京趕考的書生,不想這一位卻更是剛烈!上吊投河撞牆絕食,十八般武藝上全也不肯委身。

含光被他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折服,背著虞虎臣讓承影送他下了山。

記得臨走的時候,含光好心好意送了他銀兩,他卻極有骨氣的擲在地上,咬牙切齒道:「我林晚照不受嗟來之食。」當時含光默默撿起銀子,還讚歎了一句:「林公子你真是太貞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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