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猶記當年

是夜,皓月當空,滿如銀盤。

虞虎臣帶著趙大鵬去了虎頭山,留下承影和含光保護霍宸。雖身在洛青穹的將軍府,府外府內都有人巡夜,洛青城仍是不放心,依舊安排含光和承影守夜。

含光躺在榻上,毫無睡意。招安二字從霍宸口中說出,她立時心裡一空,那是她居住了七年之地,心裡早已視為家園,從此之後,何處是她的歸依之處?思及此,她一陣心亂,索性披衣起床,拿起雲舒,走出庭院。

霍宸安歇在洛青穹的卧房,此刻已是三更,屋裡仍舊亮著燈。

承影坐在廊前階下,風燈搖曳,照著他安定沉默的容顏,含光遠遠看著,不知他心裡是否也如自己這般有種無處安身的茫然。權勢名利對男人天生有種難以抗拒的誘惑,這一點,含光心裡異常清楚,所以,黯然失落的人,也許只有她而已。

承影看見含光,站了起來:「你怎麼不去睡?」

含光走過去,坐在台階上,「睡不著。」

承影怔了怔,坐在她身邊。

「別怕,沒事。」

含光低聲道:「我不是怕,就是心裡很亂。不知道這一路進京,會是個什麼結局。」

承影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屋內霍宸尚未安歇,怕他聽見。

含光拉下他的手,吐舌笑了笑。

承影抱膝端坐,雙手合在膝前。右手掌心處一抹溫軟,生了根一般。他伸出左手拇指輕輕在那片掌心處細細撫摩,只覺得全身都和暖軟綿,竟像是被溫泉水泡著,載浮載沉,再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含光望著廊下一地清輝,低聲道:「你去睡,我來守上半夜吧。」

承影像是夢裡醒來一般,低嗯了一聲,站起身,走進了耳房。

含光抱著刀,靠著柱子,心思之複雜難言,是十九年來從未有過的沉浮不定。

身後房門一聲輕響,含光起身回頭。

霍宸步出房門,一屋燭光落在身後,青衫微動,人如踏波而來。

「殿下還沒睡?」

「睡不著。」

含光不由輕笑:「這一夜睡不著的人,還真多。」

「坐。」霍宸一撩衣袍,隨意坐在廊下。

含光略一遲疑,離他三尺,坐下。

霍宸良久未語,夜色之中,側影威儀莊重,一肩清輝,略顯寂寥。

「方才我聽得你對江承影說了句話,怎麼,覺得本王沒有勝算?」

含光忙道:「不是,只是隨口一說而已。夜深了,殿下傷未痊癒,早些睡吧,明早還要趕路。」

霍宸側過臉來,目光順著她的臉頰滑下,落在她手中的雲舒刀上。

刀柄上系著一塊玉璜,宛如新月。

「這是什麼?」

「哦,這是幼時,有個人送的。」

霍宸哦了一聲:「講講。」

含光想了想,輕笑道:「那時候我約莫七八歲,父親和江伯父還在京城當差。承影和我被送去閑雲寺,跟著孤光大師學武。那時,寺里還有個小孩兒,和承影差不多大,白日里學武,夜裡還要抄經書,鎮日板著個臉。我閑著沒事,便幫他抄經書。他見我的鴛鴦刀,光禿禿的也沒個劍穗,便說要送我一對玉璜繫上。那日先送了我一隻。回家母親看見便說這東西太貴重,不能收,翌日我便去寺里還他,不想他已經走了。」

霍宸又哦了一聲,淡淡道:「他叫什麼名兒?」

「不記得了。」

霍宸側目,停了半晌,冷哼一聲:「送了你東西,竟連人名兒也忘了。」

「哎,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那能記得清楚,再說那小子傲氣的很,鼻孔朝天,或許就沒告訴我他的名。」

霍宸站起身,一抖袍子,轉身撂下一句,「回去睡吧,今夜不用守了。」

「我還是守著殿下吧。」

霍宸腳下一頓。

「反正也睡不著。」

嘭!霍宸抬腳跨進房門,反手一關。過了一會兒,屋裡燈光一滅,便再沒了聲息。

含光又在廊下坐了半天,直到夜風有些涼,才起身走到耳房,敲了下承影的窗戶。練武之人警覺,含光知道這一聲響他必定已醒,便輕聲道:「殿下說,不用守了。」

承影在屋裡應了一聲,含光便轉身去睡了。

翌日一早,洛青穹親自帶人去城門外接應虞虎臣。

霍宸帶著含光和承影等人同去。

含光遠遠看著一隊人馬過來時,心裡隱隱一酸。八百餘人,只來了不到二百,穿著平頭百姓的衣衫,手無寸鐵,一看還真是像被招安的。

虎頭山的幾百人,都是虞虎臣當年從驚風城帶出來的兄弟,從刀光劍影鮮血白骨中撿回的一條命,在虎頭山偏安七年,有人已有了家眷,有人看破了世情,有人只想逍遙快活。安逸閑散也未能磨滅鐵血雄心的人並不多。虞虎臣是其中翹楚,但他也知道此事勉強不得,若是不能死心塌地的跟著來,路上反而容易內訌出事,是以,昨夜講明招安之事,便讓大家自己決定去留,決不強求。

邵六站在霍宸身後,低聲道:「殿下,不是有八百人么,怎麼只有這麼多?」

霍宸眸光深邃,神色平靜,「人不在多,心齊就行。萬一有事,這些人會比洛青穹手裡的精兵還要忠誠勇猛,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後路可退,想要光宗耀祖,重振門楣。跟著我,是唯一出路。」

邵六點了點頭,扭頭看了下不遠處站著的承影和含光,壓低了聲音又道:「虞虎臣,殿下真的放心?」

霍宸眯起眼眸,看著越走越近的虞虎臣,沉聲道:「現在我只能信他,他也只能信我。」

虞虎臣策馬走到跟前,翻身下馬,單膝跪下:「罪臣不力,只帶了這麼些人過來。」

霍宸掃了一眼虞虎臣身後的人馬,朗聲道:「虞虎臣,本王赦你無罪,以後不必再稱罪臣,你帶來的這些兄弟,都是我商國戰士,不再是山匪草莽,一言一行皆遵從舊日軍紀,不可妄為放縱。」

虞虎臣帶著手下齊刷刷的應了一聲是,聲震入雲。

霍宸心頭大暢,隨即吩咐洛青穹:「帶他們入營,配馬,備好刀劍,再將騎衛營中最精銳騎兵悍將撥出一百名,即刻隨我去慶州府。」

「是。」

半個時辰後,三百人整裝待發,霍宸一聲令下,眾人朝慶州府而去。早春三月,新柳如煙,官道之上馬蹄如飛,聲勢浩浩,兩側民眾紛紛側目,悄自議論。

霍宸要的便是眾人皆知,明早不到辰時,京里便會得到消息。而那時,自己已經到了慶州府,只要慶州刺史出城迎駕,便是告訴東南十六州,他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所謂的太子死在邊城便是謠傳。就算聖上等不得他回京,朝臣知道太子健在,康王絕不敢貿然登基,否則便是篡位。

一路之上,虞虎臣一直緊抿雙唇,目視遠方。含光知道他心裡必定很不平靜。身後虎頭山眾人,雖一身布衣,但眉宇間彷彿都煥然一新,一上戰馬,身上便隱隱有了剛猛之氣。

傍晚時分,眾人到了同輝縣城,洛青城帶著東陽關騎衛營將士在城門處拿出洛青穹交付的過關軍符,順利進城。

縣令得到消息,立刻誠惶誠恐前來接待。城小,驛站也簡陋,縣令一身冷汗,生怕怠慢了太子殿下。

誰知霍宸吃過飯,卻不在城中歇息,立刻帶人去了城外紮營。

含光心知他是怕同輝縣令靠不住,萬一局勢有變,三百人便被困在城中。

安好營帳,已是日暮時分,西山落下斜陽,遠山青黛漸如浸墨。

承影立在一顆樹下,負手看著遠處,像有心事。

含光走到他身後,輕輕喚了一聲:「大哥,我想去個地方。你去不去?」

承影回過頭來,暮色中,眸色迷離。

「好。」

含光牽過馬,兩人一人一騎縱馬朝著夕陽落下的地方而去。

邵六立刻進了霍宸的營帳,匆匆上前低聲道:「殿下,虞含光和江承影騎馬不知去向,不會是?」

霍宸一怔,抬起眼眸。

邵六又道:「眼下形勢兇險,殿下不可不防。」

霍宸放下了手中的輿圖。

「你去看看。」

一個時辰後,邵六氣喘吁吁的進來。

「殿下,兩人回來了。」

霍宸手裡拈了支狼毫,沾了墨,落筆,也沒看邵六,只道:「說。」

邵六咽了口唾沫:「兩個人一路向西,快要跑到驚風城,在城郊一處高坡上停下,在山崖邊待了一刻,我不敢靠得太近,所以聽不大清兩人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江承影把虞含光抱在了懷裡。」

說到這兒,邵六剛想喘口氣,就聽太子殿下聲音一沉:「往下說。」

「然後,兩人就回來了。我就糊塗了,一開始以為這兩人有異心,想去給誰通風報信,後來又覺得這兩人有私情,像是要私奔,再後來又看著不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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