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分不開啊?」
「怎麼會分不開?」
「兩個人的手握得太緊了,我怕弄傷他們……」
「雨這麼大,總不能淋著,先一起帶進去吧。」
「送去哪兒?」
「……」
秦樓沉浮在蘇醒與昏睡邊緣間的意識里,幾次擦肩過曝光過度的底照一樣扭曲又斷續的畫面,還有那些凌亂的、嘈雜的、划過玻璃的金屬片一樣折磨著腦袋的聲音。
他煩躁得想要捂上耳朵,但卻感覺手被什麼握著,握得很緊很緊——身體冰冷,只有掌心裡那一點點溫暖。
秦樓沒捨得鬆開。
反正痛苦他本來就習慣,久了都麻木,再難受也無所謂——如果在夢裡能多握住一秒的溫暖。
在那冰冷到心臟都縮緊和顫慄的痛苦裡,秦樓再次沉進黑暗裡。
和以前唯一的不同,這一次他緊緊地握著掌心的溫度,像是握住了自己人生里唯一的那根稻草。黑暗裡他終於有了唯一的牽繫,不再是只能跌落進那片回蕩著魔鬼嘶笑聲的夢魘地獄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秦樓的意識重新復甦。
湧上來的第一感覺,是和之前的冰冷截然相反的燒熱。他渾身滾燙,喉嚨疼得快要乾裂冒煙,腦袋也昏昏沉沉得像塞了重鐵。
但並不陌生。
秦樓甚至已經習慣了:即便他的身體素質比起同齡人更好,但每一個雷雨夜後他從不例外會大病一場。
身病也是心病。
前者,秦家有最貴的葯和最好的醫生來給他診治退燒去熱;後者,無藥可救,也無需要救。
沒人關心秦家的瘋子少爺有怎樣的傷疤和過去,留著他獨自化膿腐爛就夠了,他們只想離他越遠越好而已。
誰叫他是個瘋子?
誰都怪不得。
大床上的少年勾起無情緒的笑,慢慢坐起身。
房間里的遮光簾被拉合緊密,一絲光都不透,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是他最討厭的黑暗。
但所幸還安靜。
按照以往的慣例,家裡的傭人應該已經給他……
少年的身影突然僵住。
幾秒後,他不確定地再次攥了攥左手——掌心裡軟軟的,小小的,能夠觸摸感覺得到纖細的手指。
秦樓很確定那不是他的右手。
尤其是「它」還動了動。
他的手掌心被細細的小手指撓過去,痒痒的勁兒一直順著手掌鑽進身體里去。
所以,現在這個偌大空曠、從來只有他自己獨自醒來的房間里,還有第二個人在。
而且按照這隻手的大小,和它的主人到現在明明醒來了卻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的情況來判斷……
「小蚌殼?」
「……」那隻小手開始試圖從他手裡掙扎出去。
秦樓確認了答案。
他無聲地笑起來,連聲音里都滿是愉悅,他緊緊地攥住了那隻很小的手,不讓它再有半點掙扎的空間。
「洋娃娃。」他很遺憾他的小蚌殼不喜歡那個稱呼,於是「寬宏大量」地暫時妥協,換了回來,「你怎麼會在?」
空氣安靜,秦樓本來也沒指望能聽到答案。
但是他聽到了——
「昨晚,院子里,我在。」女孩兒聲音輕慢,帶點澀。
「……」少年笑意一沉,聲音也低下去。「那你還敢來?不怕我下次發瘋,連你一起打?」
黑暗裡,女孩兒輕搖搖頭。
少年冷笑了聲,「別搖頭,看不見。」
宋書默然,然後她輕聲開口,「我知道你不會打人的。雖然你把那些桶打倒了,但你只是想把自己救出來。」
少年笑容一僵。
黑暗裡再次安靜下來。
幾十秒後,秦樓回過神。
他故意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聽起來格外嚇人:「誰說我不會打人?下次你最好跑遠點,沒看到其他人怎麼做?」
他大概忘了自己的手還攥著女孩兒的,攥得緊緊的,所以連威脅聽起來都色厲內荏。
女孩兒沒拆穿他,只安靜地垂著眼。「下次我也會在。」
但秦樓還是有種被拆穿的臉紅感,他硬氣地冷笑了聲,「誰要你在。你在能做什麼?」
「……」
女孩兒沉默下來。
秦樓懷疑她想要反悔,所以他先反悔了:「你……你是我的洋娃娃,確實要在。」
為表決心,他把洋娃娃的手攥得更緊了。
宋書點點頭。
少年說:「別點頭,太黑了看不見。」
但是這一次女孩兒沒有再上當。
她沒開口,少年有點遺憾。
他想以後如果每天都能撬開他的小蚌殼,聽她跟自己說幾句話,那他一定會每天都開心一點。
——
兩個人都沒想到,說好的「下次」來得這麼快。
那場雷雨之後,陰雲兩天,太陽始終不肯露面。秦樓的發燒反覆過幾次,到這天傍晚才勉強退了。
悶雷聲也是在那之後沒多久響起來的。
宋書淋了雨也有點輕微的感冒,吃藥之後有些昏沉。但窗外的悶雷聲還是在第一時間驚醒了她。
女孩兒小聲咳嗽著跑出房間。
走廊上恰好剛走過宅子里的傭人。
「又來了,這場雨還有完沒完?」
「哪怕不打雷也行啊,一打雷那位肯定又要折騰。」
「他這兩天高燒,虛弱成那樣,應該折騰不起來了。」
「那小瘋子,誰猜得到啊?不管怎麼說,這兩天還是離他遠點吧!」
「也對。他現在還在昏睡,趕緊把葯給他送過去,我們就去樓下。」
「嗯。」
「……」
兩人身影遠了。
他們身後,女孩兒沒表情的小臉在走廊的燈光下有些蒼白,她輕抿起唇。
宋書從小情緒遲鈍,各方面都一樣。然而加上那晚情緒的積蓄,這是她第一次對什麼事情產生這樣的憤怒感。
她握緊了手,然後順著長廊快步跑向秦樓的房間。
她到門口的時候,房門敞著一條縫。
門裡黑黢黢地暗。
宋書推開房門,借著身後長廊上的光,她看到送來的葯和水就放在門內的牆角邊——送來葯的傭人連門都不敢進。
就好像裡面有什麼吃人的魔鬼。
宋書踏進房門。
她身後的光落在地上和床上,被折出扭曲的光影方塊。
悶雷隱隱在窗外作響。
躲在黑暗的被子里的少年嘶啞著聲音:「把門關上!」
宋書把身後的門關上。
「秦樓。」
黑暗裡,她第一次喊少年的名字。
床上那團被子下無意識地顫慄著的少年身影一僵。
秦樓睜開眼,然後他聽見被子外,女孩兒聲音走到床邊。
「我來了。」
「……」
秦樓想女孩兒的聲音真的很安靜,平平板板的,沒有起伏,也沒有一點安慰人的模樣……果然是個木頭洋娃娃。
是他的。洋娃娃。
秦樓撐著被子慢慢起身。高燒讓他思緒不清,意識昏沉。而窗外漸近的悶雷,就好像從那片夢魘的地獄裡伸出來的一隻只手,要把他拉進那片只有痛苦和折磨的黑暗裡面。
它們會把他撕得粉碎。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很多年,卻一次都沒逃過那個夢魘。
秦樓想掙扎而無力掙扎,他感覺耳邊要把他逼瘋的魔鬼嘶啞發笑的低語越來越近、幾乎就要貼上來——秦樓猛地伸出手,握住了站在床邊的女孩兒的手。
他把她攥得那麼緊,聲音從咬牙切齒的痛苦裡擠出來——
「你來幹嗎?」
……救救我。
「你有什麼用?」
……救救我。
「你就算來了能做什麼!」
……求你救救我。
一聲驚雷驟響。
瞬間劈開了漆黑的夜空。
少年的身影陡然僵住,餘下的聲音消失。
……來了。
他聽得到那個魔鬼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它拖在地上的鐵棍叮叮嗒嗒地敲出細碎的聲音,它挾裹著陰冷潮濕的驚雷和雨的味道,它身後那些嘶啞咆哮癲狂的笑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它要撕碎他住進他的身體。
黑暗裡少年掙扎的顫慄停住,嘴角無聲地揚起——
「唰。」
「……!」
少年呼吸一滯。
女孩兒的手從他掌心掙了出來,像是要離開——秦樓回過神慌了,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到黑暗裡想再去把他唯一的溫度拉回來——然後他的耳朵被輕輕捂住。
身下的床一陷,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