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商嫻準時到達c城內最高檔的一間西餐廳。
卡著大堂里石英鐘的響聲,商嫻在侍者拉開的高背椅上落座——分秒不差。
連她面上的笑容也一樣。
「商小姐很準時。」
坐在對面的男人溫聲道。
「文先生也一樣。」
商嫻戴著那面具一樣分毫不變的笑容,回以幅度最適宜的頷首。
相較而言,商嫻承認,這得算是她相親……不,她共進晚餐過的同齡男士里,相對在貌相上比較出彩的一位了。
語氣和笑容給人的第一印象也不錯。既不過分狎近,也沒有刻意疏遠。
如果不是今晚她確實本應該出現在另一個地方——至少是在糾結要不要出現在另一個地方——那她相信這本來應該是一頓還算愉快的晚餐。
這樣想著,商嫻將手機看似隨意地擱在桌角。
為了搭配這一身輕禮服,她不得不摘了自己最慣常戴在手腕上的腕錶,此時看時間也只能依託手機了。
商嫻抬手的同時,指尖似乎無意地在屏幕輕撫過。
手機屏幕一亮。
7:01。
——
時間永遠在最煎熬時過得最漫長。
商嫻在心裡無聲一嘆。
侍者在對面男人的手勢示意下,已經開始給兩人上餐。
而後閑談,商嫻只依靠社交本能,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
坐了片刻之後,對著始終不曾再有其他客人出現的餐廳內,商嫻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文先生包了場?」
「被商小姐發現了。」
男人笑容淡淡,似乎並不意外商嫻會直接提出,但也似乎並不因為這提出而有過期待。
「能與商小姐共進晚餐,是我的榮幸,不敢有半點怠慢。聽伯母說商小姐素喜安靜,怕旁人打擾到商小姐進餐,這才提前請人清場。」
他一頓,又溫文爾雅地補充。
「如果商小姐不喜歡,那直言無妨,我讓人撤走便是。」
商嫻:「……」
商嫻:「沒關係,文先生不需要介意。」
這滴水不漏的程度,她認識那狗子估計是這輩子都學不來了。
只可惜,面面俱到,唯獨落了一點——駱曉君肯定沒告訴過他,商家三個孩子性格迥異,可以說是走了個等邊三角形的三個極端——唯獨有一點重合。
討厭語文。
商嫻生平最煩人跟自己咬文嚼字——好好說白話不行嗎?為什麼一定要給她一種自己剛從民國穿回來的錯位感?
帶著滋養了一天的怨念,商嫻承認自己雞蛋裡挑骨頭,但還是沒法調整回來。
於是又寒暄幾句,眼見對面的男人話題越聊越開,商嫻實在沒有讓氣氛升溫的意思,便托口去了洗手間。
認認真真把手洗了整整五遍,白皙的指背都被揉的發紅,商嫻才終於關上了水龍頭。
她調整了一下面上的微笑。
相信這一趟,應該足夠讓這位知書達理、她甚至都沒聽清對方職業是什麼的文先生,明白她的意思了。
然而在拿起手包下意識地想去翻找手機,查看時間的時候,商嫻卻突然發現自己因為一天的神思不屬而犯了一個低級錯誤。
——她把手機落在了餐桌旁。
商嫻心裡驀地一空。
莫名的、無法言喻的、獨屬於女性的第六感——不好的直覺讓她眼神微凜。
商嫻收起手包,踩著漂亮的高跟鞋快步向桌位回去。
商嫻到桌旁時,垂眼便看見自己放在左手邊的手機。
她心裡安定下來,剛要鬆口氣,就突然聽到對面的男人抿了一口紅酒後,歉意地道:「商小姐這一趟離開得有些久,方才你的手機一直有電話鍥而不捨地撥進來——我怕有什麼急事,就先替商小姐接過了。」
「……!」
商嫻瞳孔一縮。
惱怒的情緒瞬間衝進她的心裡。
然而商嫻知道自己不能發作——且不論兩家交情如何,單說對方的措辭嚴謹,邏輯上滴水不漏,壓根沒給她半點「有理取鬧」的機會。
商嫻只得深吸一口氣,撐起微笑。
「是我大意,麻煩文先生了。」
說著,她垂手拿過手機。
通話記錄里顯示是一通陌生號碼的來電——通話時長有足足一分鐘。
商嫻眸色一沉。
幾秒後,她氣極反笑,淡定地放下了手機,重拿起桌盤上的牛排刀,慢條斯理地切開。
「能不能煩請文先生告訴我,電話是誰打的,兩位又聊了點什麼?」
對面的男人淡淡一笑。
「聽起來是個年紀不大的男生,難免有點年輕氣盛。他沒報過家門姓名,所以我也就不知道該怎麼和商小姐提了。」
「……」
商嫻面上笑色不變,捏著牛排刀的手卻緊了緊。
須臾後她輕笑,問。
「那他說什麼了?」
「只是問我與商小姐是什麼關係。」
「文先生怎麼回答的?」
「自然是具實以告。」
「……」
商嫻眼神一閃,眸里情緒有點涼了下去。
她仍笑問,低下眼去繼續切牛排,卻一塊都不往口中送。
「他還問什麼了?」
「唔,問了我們就餐的地址。」
「啪。」
金屬的牛排刀刀尖,磕在了光可鑒人的瓷白碟子邊緣。
……到底還是破了功。
商嫻索性直接鬆開了手,放掉了刀叉。
她拿起旁邊的絹布輕輕擦拭過嘴巴,頭也不抬地說:「看來我們這頓晚餐只能到此為止了,文先生。」
「為何?因為這個電話?」
男人也放下刀叉,仍是那副八風不動的笑容,讓人看不出半點瑕疵,也就琢磨不透絲毫情緒。
——
所以商嫻最討厭這種虛偽。
最喜歡……
那種純粹。
想起某人,再想起這是他的生日,再想起方才那通一分鐘的她永遠不會知道真實具體內容的電話……
商嫻眼神狼狽地閃了下。
她沒有猶豫,直接站起身。
「對,因為這個電話。」
「那我能冒昧問一句,商嫻小姐和電話里這個人是什麼關係嗎?」
商嫻心底那點壓抑不住的焦躁,終於在此時掀開了一點幕布,露出了藏不住的魔鬼的一個犄角。
她冷了眼神,面無表情地看向對面的男人。
「我想無論兩家交情如何,我和文先生都還沒有到可以互相探聽私事的關係吧?」
「……」
對面的男人笑容和面色都同時一滯。
顯然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商嫻竟然真的會跟他撕破這虛假的和諧。
就因為那麼一個電話。
男人眼底那點被輕視的不爽和自負終於也冒出了尖。
在看到商嫻拎起外套起身的時候,他才輕緩地笑了一聲,開口。
「如果商小姐是準備去彌補那通電話,那我想可能已經來不及了。」
「……!」
商嫻臉色一冷。
她轉回身,垂眼,面無表情。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
男人淡淡一笑,低眼,不緊不慢地說。
「只是剛剛打來電話的那個人,似乎剛巧就在附近——」男人側眸,望向落地窗外,街道對面就是燈光輝煌的商業區,路邊燈光清亮。
男人笑著轉回來。
「更巧的是,他似乎先看見了你我,然後才打來這通電話,確認了你的身份和地址——看來兩位還是不夠親密,隔著這樣的距離,他就認不出你了呢。」
「……」
商嫻生平沒有哪一次這麼想抽過一個人。
她攥起拳,幾秒後終於對著男人露出一個微笑。
「你該慶幸。」
「?」
「要不是兩家的關係橫在這兒,我三分鐘內就能送你去c城中心醫院一周遊。」
「……」
男人似乎被商嫻這粗魯的威脅給驚住了。
商嫻垂眼睨著他,逐漸面無表情。
「我們今晚就當沒見過面。」
她轉身,利落地往外走。
——
「下次遇到別裝和我認識,我不是每次都有這麼好的涵養和耐性。」
商嫻扔了一疊錢給計程車司機,就連忙快步下了車,直進職高的后街。
今晚是個工作日,職高的學生們有很大一部分逃了晚自習課,都廝混在這條后街里。
人影幢幢,弄得商嫻心煩意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