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在聖路易旅館的小客廳里坐著三位女士,每一位都在做著自己的事。矮小、豐滿、頭髮染成藍色的卡爾文·貝克夫人正在用她從事任何活動所用的那種旺盛的精力寫信。卡爾文·貝克夫人是一位正在旅行的美國人,這是誰都不可能搞錯的。她生活優裕,如饑似渴地想準確地知道天地間的一切事物。

赫瑟林頓小姐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帝國式椅子里。她是一位正在旅行的英國人,這也是誰都不可能搞錯的。她正在編織一件許多英國婦女似乎總在編織的那種式樣難看的毛衣。她長得很高且瘦,脖子瘦骨嶙峋,頭髮亂蓬蓬,而表情呢,似乎在精神上對整個人類都感到失望。

珍妮·馬里科小姐派頭十足地坐在一把豎椅上,望著窗外打呵欠。她是一個把黑頭髮染成金黃色的女人,臉蛋並不好看,但卻打扮得十分引人注目。她的衣著入時,對這個客廳里的人毫無興趣。她從心眼裡鄙視她們,認為她們只不過是一些尋求刺激的旅遊者。此刻她正在思考著她的性生活的一個重要變化,沒有工夫理睬這些像畜生一樣的旅遊者。

赫瑟林頓小姐和卡爾文·貝克夫人已經在聖路易旅館住了兩夜,彼此已經熟了。具有美國人的愛交際性格的卡爾文·貝克夫人,她和每一個人都談得來。赫瑟林頓小姐雖然也同樣地急於尋求友誼,卻只和她認為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英國人和美國人交談。至於法國人,除了那些作風正派、在餐廳里和自己的兒女同桌吃飯的過著家庭生活的人以外,她是不與任何其他人交往的。

一個樣子像富裕商人的法國人往客廳里瞥了一眼,被那幾個婦女的團結一致的神氣嚇住了,於是帶著對珍妮·馬里科小姐留戀和悔恨的臉色走開了。

赫瑟林頓小姐開始低聲地數起針數來:

「二十八針、二十九釘——我怎麼搞的——哦,我明白了。」

一個長著一頭紅髮、個子高高的女人往客廳里窺視,並且躊躇了一下才又繼續沿著走廊往餐廳走去。

卡爾文·貝克夫人和赫瑟林頓小姐立即活躍起來。貝克夫人從寫字檯轉過身來,用激動的聲音說:

「赫瑟林頓小姐,您注意到那個往客廳里窺視的紅頭髮女人嗎?他們說,她是上周那可怕的飛機失事的惟一倖存者。」

「我看見她是今天下午到達這裡的,」赫瑟林頓小姐說,由於激動她又漏織了一針。「坐救護車來的。」

「旅館經理說,她直接從醫院來。我不知道,她這樣快就離開醫院是否明智。據了解,她有腦震蕩。」

「她臉上還扎著繃帶——也許,那是被玻璃割破的。幸好,她沒有被燒傷。據說,飛機失事所引起的燒傷很可怕。」

「簡直不堪設想。這可憐的年輕女人,不知道她丈夫是否和她在一起,他是否也死了?」

「據說她丈夫沒有和她在一起,」赫瑟林頓小姐搖搖她那灰黃色的頭,「報上只提到一個婦女乘客。」

「不錯,報上登了她的姓名。一個叫做貝弗利的夫人——不對,是貝特頓夫人。」

「貝特頓,」赫瑟林頓小姐沉思地說:「這個姓名好像使我想起了什麼?貝特頓。對了,我在報上看到過這個姓名。哦,哎呀,我敢肯定就是那個名字。」

「皮埃爾見鬼去吧,」馬里科用法語自言自語地說,「他真叫人受不了。但小朱爾斯,他真可愛。而且他的父親在社會上有地位。我最後決定了。」

接著,馬里科小姐就邁著優美的大步子走出了客廳,從我們的故事中消失了。

托馬斯·貝特頓夫人在飛機失事後第五天的下午離開醫院。一輛救護車把她送到了聖路易旅館。

她顯得蒼白而有病容,臉上貼著膏藥和扎著繃帶。她立刻就被領到專門為她保留的那個房間里,那位富有同情心的經理緊緊地跟在她周圍侍候她。

「夫人,您經受了多大痛苦啊!」那位經理在親切地詢問了這間為她保留的房間是否中她的意,並且毫無必要地把所有的電燈都打開之後,說:「死裡逃生多險啊!真是人間奇蹟啊!多幸運啊!據說,只有三個倖存者,而其中一個現在還處於危險狀態呢!」

希拉里睏乏地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

「是的,的確如此,」她咕噥道,「我自己幾乎不能相信這件事。甚至現在我也記不起什麼東西。飛機失事前二十四小時的情況現在對我來說,也十分模糊。」

「哦,是的。那是腦震蕩的結果。我的一個妹妹也得過一次腦震蕩。戰爭時期她在倫敦。一顆炸彈落下來,把她震得不省人事。但是,她馬上就爬了起來。她在倫敦亂轉,在尤斯頓車站搭上一列火車。您想想看,她在利物浦醒來以後,有關炸彈的任何事情她都記不得了,怎樣在倫敦亂轉也記不得了,搭火車的事或怎樣到達利物浦的事也不記得了。她還能記得的惟一的一件事是她把她的裙子掛在倫敦的衣櫃里,這些事情都非常奇怪,是不是?」

希拉里同意經理的意見,認為這些的確很奇怪。那位經理鞠了個躬,就走了。希拉里從椅子站起來,到鏡子跟前去照一照自己。她現在是如此浸透著她所扮演的新人的精神,以致於她感到四肢一點勁都沒有,這對一個遭受了一番嚴厲的折磨之後剛從醫院出來的人來說,是十分自然的。

她已經在旅館服務台查問過,但那裡並沒有她的電報或信。看來,她扮演這個新角色的頭幾個步子必須在一無所知中邁出。奧利夫·貝特頓可能被告知,在卡薩布蘭卡她應當撥某某個電話號碼或同某某人聯繫。但是,關於這一點卻毫無線索。她目前能夠據以行事的東西只是奧利夫·貝特頓的護照、信用卡、和庫克斯旅行社的票卷本。在這些票卷上註明著她在卡薩布蘭卡住兩天,在非斯住六天,在馬拉喀什住五天。當然,現在這些預定的日期都過時了,需要加以處理。護照、信用卡和隨身攜帶的身份證明信都已經妥善處理過了。護照上現在已經換上希拉里的照片,信用卡上的簽名也是希拉里親筆寫的奧利夫·貝特頓幾個字。總之,她的憑證已經齊全。她當前的任務就是恰如其分地扮演這個角色並等待指示。她手中掌握的王牌就是飛機失事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記憶力喪失和迷迷糊糊。

飛機失事是真的,奧利夫·貝特頓也真乘坐了這架飛機。而腦震蕩則能恰當地把她未能採取任何措施來獲得指示這件事掩蓋過去。因此,糊塗、迷惘、虛弱的奧利夫·貝特頓就只好等待命令。

當前要做的事自然是休息。因此,她就躺在床上。她用兩小時的時間把人們教給她的事情在腦子裡又過了一遍。奧利夫的行李已經在飛機上燒毀了,希拉里只帶著醫院裡供應她的很少幾件東西。她梳了梳頭,在嘴唇上徐點口紅,就下樓去旅館餐廳吃飯了。

她注意到,某些人帶著某種好奇心看著她。有幾張餐桌上坐著一些商人,他們幾乎是不看希拉里一眼的。但是在另外幾張顯然是由旅遊者佔用的餐桌上,她意識到人們正在竊竊私語。

「哪個女人,那個紅頭髮女人,是這次飛機失事的一個倖存者,親愛的。她是從醫院坐救護車來的。她到達的時候我正好看見。她看起來仍然非常虛弱。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快就讓她出院是否太早了。多可怕的經歷啊!能逃出來多幸運啊!」

吃完晚飯,希拉里在這個小小的客廳里坐了一會。她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以某種方式來接近地。客廳里只零零落落地坐著一兩個人。突然一個把白髮染成藍色的、小個子的豐滿的中年女人轉移到希拉里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她用活潑而令人愉快的美國口音說:

「我希望您能原諒,我感到非說一兩句話不可。您就是那位前幾天從那架失事飛機上奇蹟般的逃出來的人嗎?」

希拉里把正在閱讀著的那本雜誌放下。

「是的。」她說。

「哎呀!多麼可怕!我是說那次墜毀。他們說。只有三個倖存者,對嗎?」

「只有兩個,」希拉里說,「三個中有一個在醫院裡死了。」

「天哪!是這樣的嗎!現在,小姐──夫人,您姓……」

「我姓貝特頓。」

「喂,如果我這樣問,您不反對的話,請告好我,您在飛機上是坐在什麼位置?您是坐在飛機頭部還是坐在尾部?」

希拉里知道應當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於是馬上就回答說:

「坐在尾部。」

「人們總是說,那是最安全的地方,對不對?我每次坐飛機時總是要堅持得到一個靠近後門的位置。您聽見沒有,赫瑟林頓小姐?」她把頭轉向另一個中年女士。這是一個態度非常生硬的英國人,具有一張像馬一樣的長臉。

「我前幾天就這樣說過。您每次坐飛機的時候,可千萬不要讓機上女服務員把您帶到機頭的地方。」

「但是總有人必須坐在飛機頭部啊。」希拉里說。

「對,但我不坐。」那個美國人斬釘截鐵地說,「順便說一句,我的名字叫卡爾文·貝克夫人。」

希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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