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乘法航108次班機去巴黎的乘客,請往這邊走。」

希思羅機場候機室里的人們聽到這聲音,都站了起來。希拉里·克雷文拿起她那個小蜥蜴皮的旅行皮箱,跟著人流向停機坪走去。由於剛從悶熱的候機室里出來,乘客們覺得冷風刺骨。

希拉里渾身發抖,就把包著身體的皮衣裹得更緊了。她跟著其他乘客穿過廣場向飛機停放的地方走去。終於實現了!她就要走了,逃了!逃出這灰暗、寒冷和麻木不仁的悲慘境遇。逃向陽光燦爛的藍天之下,逃向一種新的生活。這一切重負,這可怕的悲慘和挫折所帶來的重負就將遠遠地被拋在身後。她走上飛機舷梯,低頭走進飛機艙門,由服務員領她到了自己的座位。幾個月來,這是她第一次從痛苦中得到了寬慰。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是多麼的劇烈,以至影響到她的身體。「我將要離開這一切,」她滿懷希望地自言自語道:「我一定要離開這一切。」

飛機的轟鳴聲和轉動聲使她非常激動。在那轟鳴和轉動聲中似乎具有一種原始的野性。她想,文明人的痛苦是最難受的痛苦,這是灰色而毫無希望的。「但是現在,」她想,「我就要逃開了。」

飛機慢慢沿著跑道滑行。機上的女服務員說:

「請繫緊安全帶。」

飛機在跑道上作了一個半轉彎,停下來等待起飛信號。希拉里想:「也許這架飛機會墜毀……也許它永遠也離不開地面。那就一切都完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希拉里覺得飛機似乎等了很久沒有起飛。她在等待著向自由出發的信號,希拉里可笑地這樣想:「我將永遠也離不開了,永遠!我將作為一個囚犯被扣留在這裡。」

然而,終於起飛了。

發動機最後轟鳴了一聲,飛機就開始向前滑跑。飛機沿著跑道越跑越快,希拉里想:「它將飛不起來。它不能夠……那就完了。」哦,他們現在似乎已經離開地面了。看起來好像不是飛機在上升,而是地面在離開,在沉下去,把一切問題、一切失望和挫折都扔到那咆哮著的、驕傲地向著藍天升起的怪物下面。飛機在上升,繞著機場飛了一圈。下面的機場顯得多麼像可笑的小孩的玩具一樣!小得滑稽的公路,奇怪的小鐵路,在上面行駛著像玩具一樣的火車。一個可笑的幼稚的世界,在這裡人們相愛、相恨和傷心斷腸。現在,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因為它們是如此可笑,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現在在他們下面是雲層,濃密的、灰白色的雲層。他們一定是在英吉利海峽上空了。希拉里靠在座位上,閉著兩眼。逃了,逃了。她已經離開了英格蘭,離開了奈傑爾,離開了那個悲慘的小土堆——布倫達的墳墓。這一切都被留下了。她睜開兩眼,接著又長嘆一聲閉上兩眼。她睡著了……

當希拉里醒來時,飛機正在下降。

「巴黎到了!」希拉里一面這樣想,一面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並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提包。然而,這並不是巴黎。機上的女服務員從吊艙上走下來,用幼兒園保姆那種使一些旅客感到非常討厭的哄小孩的腔調說:

「由於巴黎霧大,我們要把你們降落在博韋了。」

她那神情好像是說:「這不很好嗎,孩子們?」希拉里通過她座位旁邊的那扇小窗往下窺視。她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博韋看起來也被濃霧所籠罩。飛機在慢慢地繞著機場飛行,飛了一陣才最後著陸。接著乘客們被人領著在寒冷潮濕的霧氣中向一所簡陋的木房子走去,房子里只有幾把椅子和一條長長的木櫃檯。

希拉里感到很沮喪,但她努力把這種消沉情緒排遣開。她旁邊的一個男人小聲地抱怨說:「這是戰時的一個舊機場,沒有暖氣或使人舒適的設備。幸好,這裡是法國人的,我們總能弄到酒喝。」

他說得對極了。幾乎馬上就來了一個帶著幾把鑰匙的男人,他把各種酒供應給乘客們以振作他們的精神。在這長時間的令人討厭的等待中,酒的確能使乘客們精神振作。

這樣無所事事地過了幾個小時後,又有幾架飛機從霧中出現和著陸,這些飛機也因為巴黎不能著陸而轉移到這裡來。頓時這間小小的屋子就擠滿了冷得發抖的、激怒的人們,他們都在為這次耽擱而大發牢騷。

對希拉里來說,這一切都具有一種不真實的性質。就好像她在做夢一樣,什麼人在仁慈地保護著她,不讓她與現實接觸。但是,這僅僅是耽擱一下、等待一下的問題。她仍然在旅途中——在逃亡的旅途中。她仍然在逃離這一切,仍然在向她的生活可能重新開始的地方逃去。這種情緒糾纏著她。無論是在漫長的令人睏乏的耽擱期間,還是在天黑後很久,忽然宣布來了幾輛公共汽車準備把乘客運往巴黎因而引起一片混亂時,這種情緒都始終困擾著她。

當時來來往往的人群是多麼混亂啊!乘客、辦事員、搬運工人全都搬著行李在黑暗中奔跑、碰撞。末了,腳和腿凍得發抖的希拉里終於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在濃霧中隆隆地向巴黎駛去。

這是一次長時間的令人睏乏的駛行,一共花了四個小時。當他們到達殘廢軍人博物館時,已經午夜。使希拉里感到快慰的是,她能夠即時領取行李坐車到她預訂了房間的旅館去。她疲倦極了,不想吃飯,只洗了個熱水澡就匆匆上床睡覺了。

到卡薩布蘭卡的班機原訂於翌晨十點半鐘從奧利機場起飛,但當他們到達奧利機場時,那兒卻是一片混亂。在歐洲的許多地方飛機都已停飛,來往的乘客都被耽誤了。

啟程服務台的那個不斷被人打擾的辦事員聳聳肩說:

「夫人,您不能坐這趟您已預訂了機票的班機走了。班機時間表全都得改變。如果夫人能坐在這裡等一會,那末一切都能安排妥善。」

最後,人們叫喚她並告訴她說,在去達卡的飛機上還有一個座位,這趟班機通常在卡薩布蘭卡是不著陸的,但這次卻要在那裡著陸。

「夫人,您坐這趟較晚的班機,只耽誤三小時。」

希拉里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同意了。那個辦事員似乎覺得有點意外,但卻因希拉里的這種態度而感到十分高興。

「夫人,您想像不到今天早晨我碰到了多少困難,」他說,「那些乘客先生們是多麼不講理啊。霧又不是我製造的!霧當然會引起混亂!可是我們應當心平氣和地適應新的情況。也就是我說的,不管改變旅行計畫是怎樣令人不愉快,我們也應當泰然處之。夫人,耽擱一小時,兩小時或三小時,那有什麼要緊呢?只要能到達卡薩布蘭卡,究竟坐哪一架飛機,那有什麼關係呢?」

然而,在那一天究竟坐哪一架飛機到達卡薩布蘭卡卻關係重大,這是那個矮小的法國人在說上面那番話時所不知道的。因為,當希拉里終於到達卡薩布蘭卡並且從飛機上下到陽光燦爛的廣場時,一個推著滿滿一車行李從她身邊走過的搬運工人對她說:

「夫人,您真幸運。您沒有坐上那架飛機,也就是到卡薩布蘭卡的正常班機。」

希拉里說:「怎麼,出什麼事了嗎?」

那個搬運工人神情緊張地向四周看了看,最後,他終於不能保守秘密了。他向希拉里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

「多可怕的事啊!那架飛機著陸時墜毀了。駕駛員和領航員死了,絕大多數乘客也死了。還活著的四五個人已送進了醫院。其中有幾個傷勢還很嚴重。」

希拉里聽完這些話的第一個反應是無端的憤怒。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這樣想:「我為什麼不坐那一架飛機呢?要是我坐那架飛機,那就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一定已經死了,已經擺脫一切了。什麼傷心痛苦的事都沒有了。那架飛機上的人們希望活下去。我呢,卻不想活下去。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啊?」

她通過了海關檢查(十分草率馬虎),就帶著行李坐車到旅館去了。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太陽正要下落。清新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這正好是她到達這裡以前所想像的一切。現在她已經到了。她已經離開了迷霧、寒冷和黑暗的倫敦。她已經把悲哀、猶豫不決和痛苦留下了。這裡有熙熙攘攘的生活,色彩和陽光。

她走進自己住的卧室,拉開窗帘,向大街上張望。是的,這裡的一切都和她曾經想像的一樣。希拉里慢慢地轉過身來,離開窗子到床的一側坐下。逃了,逃了!這是自從離開英國以來,在她腦中不斷鳴響著的一個聲音。逃開了,逃開了。而現在,她帶著可怕的、受傷的冷酷心情知道,她是逃不開的。

這裡的一切都和倫敦完全一樣。她,希拉里·克雷文也仍然和以前一樣。她想逃脫希拉里·克雷文,而希拉里·克雷文在摩洛哥還是希拉里·克雷文,和倫敦的希拉里·克雷文一樣。她小聲對自己說:

「我多麼傻呀,我是怎樣的一個傻瓜啊!為什麼我要那樣想:只要我離開英國,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感情呢?」

布倫達的墳墓,那個凄涼的小土堆,還在英國,而奈傑爾會很快地在英國娶一個新的妻子。為什麼她曾認為,這兩件事在這裡對於她是無關緊要呢?這只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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