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天夜裡西棠也是凌晨兩點多才下戲,散工了劇組同事約著去吃宵夜,西棠跟著同事走出來,看到趙平津等在外頭。

青石板路倒影著暈黃的街燈,他穿一件灰色短袖polo衫,雙手插在休閑西褲口袋中,神色閑散,身形卻如一道沉默的刀鋒影子。

這一次跟她搭戲的戲裡的師父紅姐用她的台灣腔調侃了兩句:「哎喲,你們別喊西爺啦,男朋友在等啦。」

有公司合作的媒體記者在外面等主演出來,見到她,大家都是熟人了,娛記眼睛毒:「西棠,什麼時候交了這麼帥的男友?哎喲,瞧你這腦袋,真愛啊。」

西棠一路好脾氣的笑,卻一句話也不答。

兩個人並肩往鎮上走去,一路上西棠都在打電話。

她沒有助理,拍戲時候沒法接電話,一般有未接來電,都是找活兒的,西棠一一回過去,趙平津在一旁聽了半天,起初都是在敲時間敲片子,聽起來基本都是一場過的那種戲,有一處是戲份比較重的一個角色,談錢的時候,西棠有點猶豫。

這個群頭找她演過兩回,有一次甚至是臨時救場的戲,台詞都有兩三頁,合作方的導演都很滿意,她不是不知道劇組給的價格大概在多少,這人回扣吃得太大了。

趙平津聽了兩句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拿過電話:「一萬。」

對方是個粗鴨嗓的男人:「什麼一萬?」

「黃西棠那戲。」

「你是誰?」

趙平津皺著眉頭不悅地道:「我是她經紀人。」

對方在那端嗤嗤地笑:「你這經紀人也是剛出道的吧,別漫天要價了,老子還不是看她到處找戲接,我可憐她,你告訴她,有五千趕緊來,不然大把人排隊等著。」

趙平津冷冷地說:「一萬,廢話少說。」

對方忽然咆哮起來:「一萬?做你他媽的夢吧,還以為自己是什麼明星了!什麼經紀人,她哪有什麼經紀人,哪裡來的野男人吧,一輩子紅不了的臭婊子,還討價還價的,我告訴你,就五千,我這找十個排著隊任老子挑,一萬,你他媽留著操你媽吧!」

趙平津臉色一點也沒變。

他按滅了通話,捏住她的手機,盯著她的臉慢慢地問了一句:「那些男人都這樣罵你?」

西棠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模樣,還忍不住笑了一下:「唉,這人罵髒話毫無邏輯。」

趙平津也不知那一刻的心頭怒火從何而來,只望著她冷冷地說:「黃西棠,你還有沒有一點羞恥心?」

西棠笑容忽然停頓了一下,然後也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別過了頭。

橫店萬盛街是個不夜城。

炎熱的夏夜,餐廳在店門外支起了涼棚,各式各樣的餐廳,酒吧,水果攤,燒烤攤子,三輪車,將街道塞得滿滿當當,梳旗頭穿宮裝的宮女在街上買菜,扛槍的鬼子在路邊買煙,路邊一家港式茶餐廳,常常通宵都有導演講戲,有人在討論劇本,有不出名的小演員在等運氣。

一個充斥著虛妄和物慾的魔幻現實主義小鎮。

街邊偶爾可見黑色的轎車,有幾個戴眼鏡在男人在車窗縫隙了朝路邊張望,那是長期蹲守在片場為娛樂圈操碎了心的狗仔。

要拍明星一|夜|情,或者跟同劇組的各種人出軌,在橫店這種地方,那是太容易了,抓住一條大新聞,各種公關就瘋了一樣地砸錢,一夜就翻身了。

西棠神色坦然,穿一件白色的襯衣,一件藍色工裝褲子,坐在老宋燒烤油膩膩的露天桌子邊上抽煙。

她至少有一點沒有變,仍然喜歡穿白色衣服。

西棠絲毫沒有情緒,甚至還帶了點笑意:「吃什麼?這裡的烤羊腿不錯。」

趙平津淡淡地答:「挑你喜歡吃的。」

兩個人居然能心平氣定地坐在一張桌子上聊天,若是以前,趙平津以前年輕時候多驕縱狷狂,說話損人特厲害,有時候吵架的時候西棠完全說不過他,小時候誰都是一顆嬌嫩脆弱的小心臟,西棠一吵架就覺得委屈極了,她要麼在屋子大哭大鬧,要麼直接摔門而去,趙平津開車出去追,然後大概是她要抱著他痛哭,一邊哭一邊訴說他是如何欺負她,趙平津一聽這樣的話就拿她沒辦法,只好低頭道歉,哄了幾句後西棠哭過也就忘了,兩個人又恢複了蜜裡調油的狀態。

只是後來,她不再抱著他哭,而他,也不再肯低頭道歉,那時候他是真的覺得,感情到頭了。

她是一個自尊心多強的人,連他媽那麼強硬的人都拿她沒辦法,如今她聽了他那樣的話,只是假裝沒有聽見,只是轉過頭笑笑。

也許在她看來,他跟一般的恩客,並沒有任何分別。

他還在乎什麼,她早已經不在乎一切。

趙平津想起來白天在劇場里她揮汗如雨地自己打點著所有瑣事:「你們公司沒給你安排個助理什麼的?」

西棠熄了煙,開始看菜單:「我還好,不用。」

趙平津忍不住問:「拍了那麼多部了,依然沒有機會演好一點的角色?」

西棠忽然對他刻意露出笑容:「你覺得我漂亮不漂亮?」

趙平津看著她展顏一笑的俏臉,冷漠地答:「一般般。」

西棠也絲毫不介懷,一邊麻利地點宵夜,一邊壓低聲音說:「你看看左邊。」

趙平津看了一眼,幾個男男女女坐在一邊喝啤酒。

「看看右邊。」

趙平津又看了一眼,幾個女孩子坐在路邊搔首弄姿。

西棠樂呵呵的說:「橫店等戲演的女孩子,哪個不漂亮?科班不科班的不管,每年成千上萬的女孩子進這行,那麼多十七八歲的妹妹進來玩——」

她重新抽了一支煙,含蓄地笑了笑:「投資人定的主演,趙先生,行業規矩你懂的。」

她話沒說完電話響,刁哥的聲音洪亮地傳出來:「西棠,現在有個夜戲,四點到天亮,一小時多加兩百塊,來不來?」

西棠望了一眼對面的趙平津:「我今晚沒空啊。」

刁哥在那邊仗義地吼:「這樣好事我第一個找你啊。」

西棠也明白:「好咧,我這還不一直都知道大哥您照顧我么,今晚真沒空兒,下次記得喊我啊,您在哪個組,我在老宋這呢,我給您打包宵夜讓他們送過去?」

她一瞬間怎麼滿身江湖氣。

趙平津看著她身不關己地談著這個圈子最髒的一些事情,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可是這些話從黃西棠嘴裡說出。

他覺得有點難受。

他記得她以前是理想主義派,表演系功課年年名列前茅,她一個南方姑娘,一開始台詞功底不算好,她就一遍一遍地練,別人練十遍八遍能過的,她自己一個人就能練幾十遍上百遍,趙平津有時陪她對本,給她糾正她的兒化音和後鼻音,到大四時候,她的專業功底紮實得連林永釧導演都表揚了她,她挑劇本挑得厲害,因為不想離開他,在北京外拍攝的不接,有尺度特別大的床戲的也不能接,第一部拍的就是電影主演,還獲得相當不錯的評價,他一直以為她起點不錯。

西棠抽煙,喝一點點淡啤酒:「你們都一樣,喜歡享受女明星的光鮮,但看不起我們。」

趙平津挑了一個蜜汁烤翅:「沒錯。寡廉鮮恥,無情無義。你們有什麼值得讓人看得起?」

西棠手上夾著煙,煙灰輕輕一抖,落下一些,面容卻仍是平靜的:「趙先生,你是雲端上的驕子,我們是下面討生活的人。」

趙平津用筷子將一顆鵪鶉蛋戳碎,忽然抬頭說:「跟我回北京住。」

西棠仍是那麼機敏,卻只是笑笑說:「不行,我跟首都八字不合,容易有血光之災。」

趙平津眼神黯了一秒,然後人往椅子後靠了靠,手搭在扶手上,恢複了滿不在乎的神色:「我加錢。」

西棠彷彿被勾起了興趣,眨了眨眼睛:「加多少?」

趙平津認真想了一下:「一個月加十萬?」

西棠微微眯起眼,語氣帶著明顯的戲弄:「一個月加一百萬我也不去。」

趙平津想掀桌。

兩個人回到家,西棠喝了點酒,人明顯的放鬆起來。

她一邊搖搖晃晃地爬樓梯,一邊輕輕地哼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趙平津緊緊地跟在她身後,果然最後一個台階,她一個沒踩穩,差點沒栽下來。

趙平津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打開門,將她扔進了沙發,西棠臉上仍然是那副陶陶然的神色,吸了吸鼻子,手腳並用地爬上沙發,舒服地往裡面拱了拱。

趙平津端坐在一旁,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粗暴地擰過她的臉,狠狠地親了親她的臉。

軟軟的細膩肌膚,帶著的溫暖觸感,依然是那麼令人的眷戀,趙平津心底恍然一震,手上慢慢地放開了她。

西棠眼中忽然有淚水滲出,她恍恍惚惚地喊了一句:「趙平津。」

臉上帶了點兒要哭的委屈:「我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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