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黃西棠醒來時已經黃昏。

車子停在一株巨大的法國梧桐下,冬天的葉子落進了,疏朗的樹冠遮住了半條馬路,旁邊是一幢磚紅色的小洋樓,整條道路空曠而安靜。

座椅被放了下來,她半躺在車上,身上蓋著趙平津的外套,鼻子嗡嗡堵塞著,頭腦卻清明了許多,一抬頭就看到了車外的人。

趙平津正站在馬路邊上打電話,另一隻揣在褲兜里。

西棠恍恍惚惚地看過去,自打上回在北京,他送她回上海,好像一轉眼,又是一年多沒見過了。

趙平津怎麼就這一兩年,看起來老了一些,人依然是英俊好看的,只是臉色蒼白,眼神暗沉了許多,更令人難以捉摸。

手擋旁的一個儲物柜子半開著,他的皮夾煙盒擱在裡邊,還有一個白色的藥瓶。

西棠拿起那個瓶子看了看,眼神暗了暗。

一整瓶緩解痙攣和止疼的胃藥,他已經快吃完了。

趙平津回頭看到她醒了,返回來拉開了車門:「送你回家?」

西棠點點頭。

趙平津啟動車子,開了導航,兩個人重新穿行在上海繁華的街道上,趙平津手搭在方向盤上,說了一句:「你父親那邊——」西棠打斷他的話:「我沒有父親。」

趙平津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西棠不再說話了。

趙平津繼續說話:「景博實已經退休,原來的妻子十年前離婚了,後娶的老伴兒是原是家裡的保姆,你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是海軍部隊翻譯,外派大連港海區,家裡老頭老太太也還健在。」

西棠抿著嘴巴不說話。

「認不認,看你自己心意。」

「我不認。」

「好。」

車子回到了楊浦區西棠的家,趙平津也下了車:「我送你到樓下吧。」

兩個人往著大樓的電梯出入口處走去,沒走幾步,就遠遠看到樓下等著一個人,見到她走過來,立刻揚了揚手。

趙平津說:「等你的?」

西棠點點頭,倪凱倫要求的,謝醫生陪她去看他介紹的心理醫生。

趙平津腳下一緩,手中的車鑰匙忽然捏緊了,刺在掌心一陣冰涼,他的聲音卻放輕了:「那行,你回去吧。」

西棠走到樓道口回過頭,看到那輛黑色的大車,正在車道上加速,轉個彎,迅速地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倪凱倫親自開車押送,送她去了健身房,送完了她,倪凱倫回公司進了辦公室,助理將各個影視公司遞給黃西棠的劇本和代言的商業合同送了進來,堆起來跟座小山似的,倪凱倫坐在椅子上,大大地鬆了口氣。

二月份的時候,西棠接了一部劇本寫得不錯的抗戰諜戰劇,重新進組拍戲。

這部戲一半的拍攝地在松江車墩,小地主還是怕她孤單,帶著媳婦兒子來探過幾次班,每次來都搬來了半個酒樓,因此西棠在劇組的人緣不錯,偶爾休假一天回家來,也常常在小地主這兒。

那天在小地主的仙居樓吃飯,中途服務生推開門,喊了一聲老闆。

座中眾人回頭,看到門口站著李蜀安,一手拎著一個小書包,另一隻手裡牽著一個小姑娘。

小地主立刻站了起來,笑著招呼,嘰里咕嚕說了好幾句話。

李蜀安竟然完全聽懂了的樣子,笑著說:「哎,好,正吃著呢。」

小地主媳婦兒說:「李司長,進來一起坐。」

「不了,約了朋友一家呢。」李蜀安走進來笑著搖搖頭,隨後抱起了身邊的小女孩兒:「心心,怎麼做一個有禮貌的孩子呀?」

小姑娘脆生生地吼:「叔叔阿姨好!」

小地主的兒子看到了她,手腳並用地要從兒童餐椅上爬下,一邊高興地喊:「心心姐姐!」

李蜀安放開了女兒的手,小丫頭跑過來親了親小地主的兒子,忽然一仰頭,看到了旁邊的西棠。

小姑娘看著她的臉,有點迷惑:「你是好景姐姐?」

蘇好景是她跟楊一麟拍的那部都市言情劇里的名字。

小地主媳婦兒撲哧一聲樂了。

李蜀安走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得了,來了一小粉絲,怪我,平時陪她時間少,保姆看電視,她就跟著看。」

西棠只好站了起來,敷衍地親了親孩子的臉,笑得十分親切:「你好呀。」

李蜀安跟小地主媳婦說:「我那邊還有朋友,就不打擾你們一家歡聚了。」

一大一小告辭出去了,西棠坐下來,吃了兩口,看了小地主媳婦一眼:「什麼時候你老公跟他這麼熟了?」

小地主媳婦兒說:「他來吃過幾次飯,那麼大的官,真沒有架子。」

這男人明顯做官做得多年了,待人處世周到圓融,這種男人西棠在各式酒會上見多了,官威壓人,偏又做得親切,因此籠絡人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自從跟她父親來過一次之後,他再來上海時,常常會經過黃西棠家裡,說是替北京那邊帶東西,有時候是他秘書送過來,西棠很少在家,保姆下樓去拿的東西,北京捎帶來的一大籃長辛店脆棗,幾盒號稱她爺爺奶奶做的點心,保姆收了,西棠就吩咐保姆包一大包燕窩冬蟲夏草什麼的,送回給人家。

西棠從來不見他。

倪凱倫說,她母親走了之後,他來過幾次,都是在樓下。

那時倪凱倫不讓她見任何人。

在西棠的成長曆程中,她母親之前一直不願意談論她的生父,也許是怕她心生怨恨,她寧願她成長中從頭到尾就缺席父親的角色,她作為一個獨身的母親也能把孩子照顧得很好,她媽媽不願意讓她覺得是被父親遺棄的孩子。事到如今父親的角色出來,這些陳年往事也漸漸浮出水面,但也早已經不值再提,其實也跟西棠一直以來想的差不多,她母親在上海師專進修的時候認識了她的父親,有家室的老師和年輕的女學生的故事,古今往來屢見不鮮,媽媽已經走了,父親對於她,就是一個陌生人。

第二天西棠在家休息,電話響了。

她下樓去,李蜀安遞給西棠一個紙袋子。

西棠打開看了一眼,裡面有一個透明保鮮盒,裝著色澤鮮艷的草莓。

李蜀安說:「今天在郊區視察時,看到路邊的老鄉在賣,剛摘下來的,很新鮮。」

西棠冷淡地說:「我家阿姨不在家。」

李蜀安說:「打擾你了嗎?」

西棠不客氣地答:「是。」

李蜀安笑了笑,寬和不計較的笑。

西棠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麼這麼熱心摻和別人家的事兒?」

李蜀安站在她的面前,神態和語氣都十分沉穩:「我姐雖然跟你父親離了婚,但我跟你爸爸關係一向不錯,我大媽跟你奶奶是手帕交,你父親很想來,但怕你不高興,我就常常過來看看,對了,你爺爺奶奶看過你照片了,特別喜歡。」

黃西棠冷冷地說:「李先生,你也不適合來,不是說要見見嗎,我也見過了,你們不要再來了。」

李蜀安說:「西棠,我來看你,跟你父親沒有任何關係。是我自己想來看你。」

黃西棠愣了一下。

李蜀安神色誠懇,但也很從容:「心心媽媽走了三年多快四年了,生病走的,她生前是一位老師,教特殊教育的,是一位很好的女性,她給我留了一個特別可愛的女兒,我平時住北京,但出差多,姑娘跟爺爺奶奶住,是我大爸大媽的家裡,我父母在四川。」

西棠只聽到他說:「你介不介意我年紀比你大一些,還有一個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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