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聖誕假夜泛鹿莊園的傭人在工房內辦派對。

蓁寧是第一次在墨國過聖誕,收了一大堆禮物,都是很可愛的小玩意兒。一小袋自家烤的馬卡龍餅乾,或者是一組墨國傳統的手工藝製品,杜柏欽禁止她外出,她獨身在此地身無長物,只好每人送了一瓶自己調配的玫瑰精油,所幸大家都很喜歡,她開開心心地跳舞喝酒,還給花匠伯恩和他的新婚的妻子彈了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

到半夜出來時已經有些醉,她忍住嘔吐的感覺,站在花園中仰起臉,雪花落到臉上很快融化了,感覺到臉上有細細的水流落下。

「束小姐。」有人在不遠處喚她。

蓁寧睜開眼,看到司三正站在通往大屋的花園小徑上。

蓁寧收起了臉上的神情。

司三送她回大屋,神情是一貫的恭和謙遜,在蓁寧要跨上樓梯的最後一刻,他低聲稟報了一句:「殿下還在撣光,明天回來。」

蓁寧喝得四野蒼茫,冷著臉回了一句:「誰在乎?」

司三也不計較,只吩咐女侍送她上樓。

蓁寧喝得越醉反倒越清醒,進房間里泡了個澡,酒意消了大半睡意卻全無,索性起來,去起居室開酒櫥。

蓁寧倒了一杯酒,站在玻璃窗前拉開了窗帘,黑暗之中看到起伏的院落的輪廓,遠處黛青色的遠山仍在細細地飄著雪花,積雪已經落滿了庭院,花園中只剩數盞幽暗的燈光,映照出皚皚的雪色。

天地之間一片萬籟俱寂,經過一夜狂歡的人們已經陷入了深沉的夢鄉。

康鐸的冬夜漫漫。

她孑然一個人的異鄉。

心底的那些灰暗的情緒無可抑制地涌了上來,蓁寧有時候自己都有一瞬間的迷茫,她到底是怎樣隨命運輾轉,才會到了這個一日二十四小時由衛兵把守嚴密得如同堡壘一般的莊園,心懷不軌並且滿腹貪念地停居此地,寧可失去自由,寧可背離家庭,寧可忍受折辱,卻還是留戀著不願走,早上接到大哥問候電話,她連話都不敢多說幾句,只笑嘻嘻道了節日問候,就匆忙掛了電話。

她怕自己忍不住要哽咽。

其實她自己心底最清楚不過,她自己選擇的路,說到底不過還是為自己一己私心。

可是時至今時今日,方才真正看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可笑。

已經記不清楚多少次,她守在此地,不過是為了等他偶爾回來,她在二樓的露台上看他在花園車上被侍衛擁簇著匆匆走進大宅的驚鴻一瞥,又或者是在失眠未睡的深夜,聽到書房的電話鈴聲大作,她總會下樓來喝杯溫水,然後從司三口中聽到關於他忙碌行程的一言半語的零星消息,因為知道他始終會回到這裡來,所以就可以守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蓁寧一貫有著最優異的忍耐強度和抗壓能力。

蓁寧算是戀愛比較晚的女孩兒,在遇到杜柏欽之前,大學已經讀到快要畢業,對於那些在后座給她傳紙條想要約會的男同學,或者在學校的小酒館攔著她要電話號碼的各種膚色的男生,一律裝聾作啞視而不見,可是不過在滑雪場見了一次杜柏欽,而且是在那般狼狽的情況下,仍然深刻地記得他不怎麼紳士地把她拽起,身上穿一件輕薄的黑色滑雪服,天地之間一片蒼茫的雪白襯得他劍眉星目分外英俊,她一向有敏銳觀察能力,只覺得此人氣質格外的清奇冷峭,簡直如一顆極亮光譜彗星以背離太陽星系的光速度撞進了她的小天體,她後來如願以償地和他戀愛,在一起近一年,過得如蜜裡調油,哪怕最後被拋棄也始終覺得初戀時候那段日子是甜蜜而美好的,如果她沒有在墨撒蘭重逢他,那麼他或許就是她心中一個永遠的好夢,她或許可以慢慢痊癒,可以另起爐灶,可以結婚生子,可是——老天爺讓他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蓁寧甚至從來不曾後悔。

即使能夠預知後來發生的痛斷肝腸那些事,她也不曾後悔重遇他。

因為直到後來重遇他,她才知道,她的愛,她的靈魂,她牽繫,到底應該停在哪裡。

她後來見過他在電視屏幕上軍姿挺拔神情嚴峻對墨撒蘭全軍發表演講,也見過他在泛鹿神情自若地在挽起襯衣袖子同下屬開圓桌會議,又或者是在一樓的大廳靜靜地吸煙看一會兒文件,她幾乎已經是在他最近的距離,卻依然彷彿永遠看不夠他。

哪怕他們事已至此,哪怕他要另娶佳人,她依然沒有辦法不愛他。

她就是沒出息到了這樣的地步。

蓁寧在半夜坐在沙發上捧著臉嗚嗚痛哭。

發燙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她也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情緒,整個二樓空無一人,傭人未經允許絕不會在深夜進入她與杜柏欽居住這一側樓層,滿屋華麗家私在黑暗中幽幽暗暗,蓁寧僅留了一盞昏黃落地燈,借著無邊的黑暗掩護,整個二樓只剩下了她大哭的抽泣聲。

蓁寧背對著門口坐在沙發上,抬手抽紙巾的一瞬間——脊背上忽然莫名竄過一絲涼意,不禁渾身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不知何時,黑暗長廊深處,大廳的門角,靜靜地佇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

蓁寧低著頭止住了聲音。

杜柏欽終於緩緩地走進來,站在她的身前,彎腰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滿手都是潮濕的眼淚。

他感覺心臟處彷彿被一根絲線穿過綁緊,在觸到她臉頰的一霎忽然被狠狠一扯,泛起了一陣尖銳的疼痛。

蓁寧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不知在二樓的門廳站了多久,幽暗之中唯一清晰的是他的冷峻眉目,深灰大衣上仍殘留著幾縷正在融化的雪花,應該是一回來就直接上了樓。

杜柏欽解下大衣隨手丟在沙發上,扶住她的肩頭坐進她身畔的沙發,低沉嗓音模糊一句安慰:「好了,哭成這樣。」

蓁寧徑自推開他站起來。

杜柏欽拉住她的手。

蓁寧回頭看他,被淚水浸泡過的雙眼如星辰一樣灼灼發亮,她想她的眼光應該十分怨恨惡毒,以致杜柏欽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眉頭慢慢地擰了起來。

杜柏欽聲音低啞:「一件單薄睡衣襪子都不|穿半夜坐在這裡哭?」

蓁寧當他如空氣一般,漠然著臉轉走要走。

杜柏欽緊緊拽著她的手不放,她惱怒地掰開他的手指,兩個人又開始較勁,蓁寧被他扭得生疼,眼淚都快要流出來。

杜柏欽眉頭蹙著語氣不悅:「蓁寧,你到底想怎麼樣,寧願自己哭一夜也不願跟我說一句話?」

蓁寧小聲地說:「放開我,求求你。」

杜柏欽心裡一抖,鬆開了手。

蓁寧毫無徵兆地向後倒去。

杜柏欽慌忙順勢拉住她,站起來抱住她坐回了沙發上。

蓁寧只覺得腦中一抽一抽的,混混沌沌的一片,她抽噎了一會兒,忽然問他:「你記不記得我們過的第一個聖誕節,你送了我什麼禮物?」

杜柏欽看著她,目光深沉難懂,最深處藏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柔情,他緩緩點點頭。

蓁寧語氣帶了點兒悲傷:「那支表後來我在歐洲旅行搭火車,遭遇扒手被偷走了,我在莫斯科的火車站,自己一個人坐了好久好久。」

杜柏欽溫和地說:「你送給我的那件毛衣,我一直留著。」

蓁寧楞了一下,答了一句:「真的嗎?」

他們剛剛相戀不久之後就是聖誕節,蓁寧左思右想許久也不曉得要送什麼,最後只好舉重若輕,去哈羅德百貨給他買了一件暖和的毛衣。

杜柏欽認真地點點頭:「還在衣櫃里,我不常穿。」

蓁寧平靜了些許:「我記得你那時候,尚十分閑適,在街角吃份三文治都十分開心快活。」

杜柏欽無奈笑笑說:「蓁寧,我現在也沒有很挑食。」

蓁寧搖搖頭:「不是指這個而已,變得太多,工作緊迫脾氣暴躁,一日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以秒來計算都不夠用,連好好坐下來吃一頓晚餐的時間都很少。」

杜柏欽神色有微微的動容:「抱歉是我脾氣壞。」

蓁寧笑了笑說:「我有時候想起來,覺得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後來你走,連張紙片都沒有留給我,姬懸懷疑我是妄想過度,還帶我去看過精神科。」

杜柏欽的手在沙發扶手上握緊:「對不起。」

蓁寧轉過頭看他,神情是清楚而認真的:「杜柏欽,如果再來一次,在酒店裡你會不會假裝不認識我?」

杜柏欽很快回答她,聲音很低,但非常的確定:「絕不。」

蓁寧說:「我大哥今日勸我同你好好相處。」

杜柏欽說:「蓁寧,我是同你大哥談,希望風家不再參與墨國的政權鬥爭,專心從商。」

蓁寧張了張唇問:「那我呢?」

杜柏欽坦然地答:「是我跟風先生說,請你多留一陣子。」

蓁寧直直地看入他的眼光深處:「留到什麼時候?」

杜柏欽幾乎要受不住她逼視的灼人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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