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早晨司三將蓁寧帶到一樓附屬庭院的一個房子前。

蓁寧疑惑道:「帶我來此地做什麼?」

司三道:「束小姐,打開看看。」

蓁寧推開門,映入眼前的是一個更衣無菌室,她走了幾步,眼睛驀地睜大,心頭不禁激動地跳了起來,一個嶄新的室內實驗室——一塵不染的白色大理石桌面,格子上方整齊疊放的各種試劑,各種儀器和玻璃器皿在日光下折射出五彩的琉璃光。

美得像夢境一般。

司三說:「這些是請相關的從業人士添置的,不知道束小姐會不會用得順手,如果有任何需要,請隨時知會傭人。」

蓁寧已經在泛鹿山莊被囚禁太久,乍然見到的這麼美麗的實驗室,就彷彿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鳥兒見到了一大片廣袤樹林,整個人仍處在發懵的狀態,她輕輕地問:「給我的?」

司三依然是那種一絲不苟的恭敬:「宅邸中除開束小姐,再無人會掌香。」

蓁寧心頭微微的激蕩,她依然記得,在她最後離開墨撒蘭之前,杜柏欽跟她說過,要將一樓的側廳改成她的工作室,沒想到他——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做了。

蓁寧深深地呼吸,退出去帶上了門。

實驗室內必須要保持無菌狀態,她腳上的鞋子今天還沾滿了後山的露水。

蓁寧扶著門沉默了幾秒,這才轉身面對司三,她的神色已經恢複了鎮定:「我需要做什麼?」

司三這時方才微微一笑,不可一察的讚賞之意:「泛鹿山莊的掌香司大人在一年前提前退休,宅邸中燃香是墨國不可擯棄的傳統,可是殿下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繼任者,束小姐的工作是調製一種純天然成分的香精,香氣清淡至無,含豐富營養成分,並且最重要的是,你的香要經過羅特爵爺的醫療團隊的評估,確認如若在泛鹿山莊使用,不會對殿下的身體產生任何不良影響。」

蓁寧問:「我是否可以進出後山花場?」

司三似乎早料到她會這麼問,神色恭敬如常:「依殿下吩咐,束小姐請隨意。」

蓁寧午後在花園的蔭蔽游廊,捧了一杯茶,細細研究司三給他的素材成分材料報告,這時才深刻體會到這位總管大人的要求是多麼挑剔,怪不得找不到繼任者。

杜柏欽還真是物盡其用,她在此地閑著無事,便使喚來調調香,可是畢竟也是康鐸數一數二的豪門之家,既然叫了她幹活,明知道她覬覦他家的斬金花草,他便大方拱手送上,真是氣度不凡。

蓁寧抬起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寂靜庭院。

杜柏欽如若不在家,滿屋的傭人似乎都不見蹤影,各人安靜地各司其職,事情做得井井有條。

蓁寧不是沒見過他出現時候的陣仗。

只是似乎他居住在泛鹿山莊的時候並不多,自那晚出現之後,早晨蓁寧起來他已經出門,這些天根本不見蹤影。

她這幾天只是在後山慢慢地閑逛,將一些墨撒蘭特有的珍稀植物取來分析,調試她以前沒有嘗試過的一些萃取液,偶爾進實驗室蒸出純露,但也是僅僅用於自己慢慢地研究。

夜裡大哥和她聯絡,她也並非不能和外界通聯,只是她房中的那根電話線,想必泛鹿山莊的監控系統早已將他們對話的每一個字,甚至每一次深淺呼吸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如果殿下需要觀摩,不用一分鐘即可送抵杜柏欽的案前。

蓁寧跟大哥報了平安,只說一切都好,意思想必風容也明白,那就是尚未能取得進展。

蓁寧當時從約旦緊急專機飛赴墨撒蘭時,在飛機上用杜柏欽的專屬衛星電話聯絡了風容,她毫無保留,將事情原委全部托出,蓁寧和大哥的話說得很清楚,父親的屍骨,風家一定要斂回故鄉安葬,她期望每年清明,尚有九泉之下的父親可以告慰,而不是一個空虛的墓穴。

風容亦知道最後父親的下落,成為了風家上下的一塊心頭病,尤其是母親,雖然嘴上不提起,但心底極其挂念此事,他也一直在著力打探消息,沒想到竟然是軍方把持了此事,此次蓁寧要去墨撒蘭,堅決得沒有任何一絲轉圜的口氣,他在阻與不阻之間遲疑,最終還是沒有攔下她。

只是風容不讓風澤與她聯絡,他知道風澤性子急躁,聽到小妹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定要大鬧一場將她領回,能不能做到尚且不說,風家此時此景,的確不宜再生事端。

蓁寧已經知道,幾乎是在她抵達康鐸的同一個瞬間,斬金花出口到風曼的供貨已經順利暢通。

杜柏欽心思太過飄忽詭異,蓁寧發現自己已經不了解這個男人。

他們之間的問題,不僅僅是兩年的分別時間,而是期間發生的一樁一樁如滔天巨浪一般的洪流往事,他們早已換了幾重身份,歷了幾經生死,他變成了一個國家的高級政要,一個女人的丈夫,她變成了他殺父仇人的女兒,成了一個失去至親滿目蒼夷的背叛者……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都是滿目的憎惡。

她這一刻竟然身在此地,跟他住在一個屋檐下,荒謬到了什麼地步。

杜柏欽政務繁忙,以前他們住在康鐸時,他常常留宿的就是城中的肯辛頓花園公寓,不曾見過他未婚妻在泛鹿山莊出現,想來那裡才是金屋藏嬌之地。

蓁寧阻止自己再往下想。

六月份的康鐸常常有暴雨,雨水落到露台分外動聽,蓁寧貪睡,拉緊卧房的窗帘,從下午一直睡到天黑,光怪離奇的夢境一個接著一個,她夢到杜柏欽在書房審閱文件,桌上堆積起來的墨國機要文件,他從容不迫地翻開,一份一份都是拍攝下的父親的死前的慘狀,一團焦黑的肉塊,五官已經毀壞,唯有眼睛仍然不屈地睜著,怒目圓睜帶著死不瞑目的憤然,蓁寧看著父親的臉,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小聲地啜泣著叫他:爸爸……爸爸……

蓁寧滿頭冷汗,輾轉不安,噩夢紛至沓來。

她在夢中掙扎,感覺到有人按住她的手背,低低喚了一聲她的名字:「蓁寧。」

蓁寧自噩夢中蘇醒過來。

房中一片漆黑,她看到床頭站著一人,杜柏欽掌燈,微微蹙著眉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蓁寧驚魂未定喘息著從床上爬起來。

此人行蹤神出鬼沒,他不知何時歸來。

蓁寧低著頭,想到夢中情景,忍不住簌簌落下淚來。

杜柏欽按亮壁燈,含蓄地輕輕道:「我聽到你在喊叫。」

蓁寧忽然就張大雙眼,望著眼前的人,淚水浸潤過的眸光灼灼發亮:「杜柏欽,我爸爸最後怎麼死的?」

杜柏欽淡淡地答:「你不是在現場嗎?」

蓁寧問:「他死去的時候,是不是全身焦黑,被炸得人肉模糊?」

蓁寧開始發起抖來。

杜柏欽默默地看著她,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你需要喝一杯酒,鎮定一點。」

他轉身往起居室的酒櫃走去。

蓁寧拽住他,崩潰地尖叫起來:「杜柏欽,你都敢做,你有什麼不敢告訴我?!」

杜柏欽反手拉開她,蓁寧一頭從床上栽了下去。

杜柏欽伸出手臂抱住她,蓁寧全身發軟。

杜柏欽將她攔腰抱起,走出她的卧房,穿過走廊,走進了盡頭他寬大的主卧室。

蓁寧被摔在寬大的床上,她抬頭看著身邊的男人,杜柏欽恢複了平日的那種神態,嘴角是刀鋒一般的冷酷,杜柏欽俯身拉開床頭櫃,取出了厚厚一份文件,面無表情地遞到了她的跟前。

蓁寧接了過去。

她低頭看手上的文件,跟夢境中一樣的情景,杜柏欽的專屬文件,墨撒蘭國防部的專用紙箋,上面蓋著的是直屬國防大臣的機密徽章。

蓁寧打開,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熟悉的英文單字似乎都在旋轉,閱讀變得吃力,她拚命地控制著自己,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的紙張。

杜柏欽返身坐入床邊的寬大的扶手椅上,慢吞吞地探手從桌邊的煙盒中取出一支煙,他看著床上的那個女人,披頭散髮的,蒼白的臉頰,咬著唇卻無法抑制的微微發抖,遲早要讓她面對的,那是詹姆斯最後一份工作報告,自他從醫院蘇醒之後開始,他看了無數次,連頁腳都微微有些磨損,最後一次他從書房拿出,鎖在了床頭櫃里。

時間似乎過得很久,久到他們都幾乎要凝固在了這片寂靜之中。

時間又似乎過得很快,快到他指邊的一支煙都還未燃盡。

蓁寧抬起頭,臉上有脆弱的平靜:「所以,他是在爆炸中身亡?」

杜柏欽平平地陳述:「他一人斷後,護了三人出去,已經算是成功。」

蓁寧笑了笑:「那麼,既然我已經暴露了身份,你為什麼不幹脆殺死我?」

杜柏欽微微嘲諷:「束蓁寧,你以為你和你受傷的二哥,還帶了一具屍體,這般輕易逃得出墨撒蘭?」

蓁寧心底的寒意湧上來,凍得她四肢百骸都發麻,她嘴唇動了動,卻是一個僵硬的笑容:「如此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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