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柏欽將外套遞給廊下的傭人,低聲一句:「束小姐呢?」

傭人低頭應了一句:「司先生招待著,在圖書室。」

杜柏欽跨進大廳,看了一眼走廊深處的書房,腳步卻在沙發邊上遲疑了一秒。

司三正從內廳走出,見到他:「殿下。」

杜柏欽點了點頭,抬手鬆了松領帶,手掌有些微微的濕。

司三轉身將一杯冰水擱在了茶几上,看了看他的神情,然後說:「難得見您這樣。」

杜柏欽抬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司三微微笑了笑,躬身轉而走開了。

杜柏欽俯身下去端起茶几上的杯水,索性坐入了沙發內,慢慢地喝了一口。

他握著玻璃杯子,一絲冰涼的滲開來,他不禁微微搖頭,露出了一絲自嘲的微笑。

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情怯至此。

蓁寧聽覺一向敏銳,庭院外車子開進來的時候,她瞬間屏住了呼吸,聽到他走進了屋子,杜柏欽的聲音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聲音靜默了一會,這靜默竟顯得無比漫長,終於——男人的腳步往圖書室走來。

房間內的燈光很暗,門推開的一瞬間,他立刻就捕捉到了站在窗前的她:「蓁寧。」

蓁寧回過頭,在幽暗的一盞落地燈的光線之中,看到男人英俊的臉龐,他不笑的時候,眉宇之間總是透著一種冷漠。

她默默地,不發一言地看著他。

杜柏欽低低嘆了口氣:「這麼久不見,連一個招呼都不願給我?」

蓁寧終於開口,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杜先生,我持合法簽證來貴國旅行,而且在逗留期間在境內沒有任何不合理的行為,閣下並無權利限制我的自由。」

杜柏欽靜靜地看著她兩秒,擰著的眉頭有著不動聲色的壓迫感。

蓁寧暗暗挺直了脊背。

過了好一會兒,杜柏欽緩緩地說:「你長大了。」

蓁寧繃緊的神經輕輕一跳,這才覺得背上有冷汗流出。

杜柏欽聲音是誠懇的:「很抱歉,我只是擔心你會突然離開墨撒蘭。」

蓁寧冷淡地說:「那麼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她轉身往外走去。

「蓁寧!」杜柏欽喚她。

蓁寧絲毫不理會他,繼續往外走。

杜柏欽匆忙拉住她,他終於說:「蓁寧,我知道,我當時不告而別……」

蓁寧回頭瞪著他,終於狠狠地叫了一聲:「你這個混蛋!」

杜柏欽鬆了口氣。

還肯罵他就好。

杜柏欽輕聲細語卻異常清楚的一句:「對不起。」

深埋在心底多年的三個字,在說出口的一剎那,還是顯得如此的蒼白無力。

但是除此之外,他又能說什麼。

蓁寧一腔怒火,卻該死地想哭。

她從蘇格蘭回來,他消失不見,公寓被清空,他的東西大部分都已收走。

他和她在一起時並未細想他背景,一開始她甚至以為他是華裔,直到有一次,看到來接他的車,是勞斯萊斯幻影,她見他不欲多談,她以為來日方長。

誰知道命運對她開了一個看起來溫暖實際卻是殘酷無比的玩笑。

她一開始覺得荒謬,馬上給他打電話,不通。

去到他學部和教授處,得知他已經交了論文離去。

他的同學更不知道他來自何方。

她終於開始慌亂。

她給他郵箱寫email。

整整三個月,杳無音信。

後來那個郵箱被系統自動刪除。

後來無數次的夜晚,姬懸提著她的頭髮將她推出酒吧,在深宵的牛津街道對著她大叫:束蓁寧,你被拋棄了!你醒醒吧,男人不要你就是不要你了!

蓁寧愣愣地看著她,無辜的眼睛跟受傷的小動物一般,眼淚淌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姬懸嚇著了,慌忙拽住她,到後來兩個人在街頭抱頭痛哭。

她丟掉了一切東西,搬回學部的宿舍,然後以最快的速度畢業回國,她強迫自己如同他的離開一樣□性地抽離回憶,忘掉過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個根本無法癒合的傷口。

杜柏欽輕輕一揭,血肉模糊畢現。

蓁寧覺得身側的手輕輕地發抖。

杜柏欽溫和地問:「我們可以先晚餐嗎?司三說你今天還沒有吃過東西。」

一頓禮儀的意義多過於食物本身的沉悶晚餐。

晚飯過後蓁寧要走,杜柏欽駕車送她回酒店。

蓁寧不說話,他亦只沉默地專心開車。

前面的十字路口燈光閃爍,杜柏欽忽然打轉方向盤,車子調轉一個方向,往城區外開去。

杜柏欽車開得極好,閃爍車流之中一路加速,直到飛快地出了市區,樹木在燈光之中搖曳,半夜清涼的風吹進來。

霧鎖康鐸是這座城市的西郊半山平台的一大勝景。

繞過夜遊的熙攘人群,轉入一處僻靜車道,身後的旅遊勝地居然不見,車子開了一陣,蓁寧看到眼前只剩下了大片的開闊平原,星光低垂彷彿探手可觸摸。

杜柏欽把車停了下來。

儀錶盤幽幽的藍光,他看了一眼身畔的女子,依然是甜美如薔薇一般的臉頰。

蓁寧看了一眼:「殿下真是好興緻。」

杜柏欽忽略她話語中的譏諷:「蓁寧,我知道我欠你一個解釋。」

蓁寧抬頭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一笑:「不敢當。」

杜柏欽看著她防備的眼神,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你可知墨撒蘭歷史?」

他的聲音很平靜,蓁寧還是敏感地聽出來一絲掩藏至深的苦澀之意。

蓁寧點點頭:「略知一二。」

杜柏欽略微一抬手,抽出了鑰匙,車內只剩下一片漆黑。

蓁寧看到他側臉的沉靜輪廓。

他低緩沉靜的聲音在黑暗之中反而顯得有一絲單薄:「我的家庭發生變故時,我的父親有長一段時間沒有辦法適應,有很多年都非常的消沉,但他待我們兄妹——尤其是我是非常好的,無論如何,他都是最好的父親。」

蓁寧想起來她初見杜柏欽時,他的鬱鬱寡歡從何而來。

在那樣的環境之下長大——在那場震驚全國的空難之後,他的父親接受了軍情局長達二十多年的拘禁,由於他此前一直是是激進派的經濟改革派,倒台之後長年收到政治壓迫,秘密接受反覆調查,妻子和三個兒女在泛鹿山的一幢臨湖別墅居住,整幢建築都有探頭二十四小時監視,後半生再也沒有人身自由。

一個家庭在一個國家政權更迭的風雨詭譎之中,早已喪失掉任何的尊嚴。

杜柏欽有些艱難地開口:「我離開你時,我父親驟然去世,家世崩頹,弟妹都還年幼,我進入軍隊服役,當時局勢太複雜,我自己都不知道未來如何……」

蓁寧心頭緩緩地沉下去,她可以料想孤兒寡母要在那樣的局勢下生存下去,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情。

杜柏欽輕輕地說:「我沒想過讓你知道,只因覺得這一切對你太複雜,我沒有問過你的意思,就這樣自己做了決定,我知道會傷害你,很抱歉。」

「好了。」蓁寧輕輕按住他的手。

讓他剝開傷口對她陳述往事,她自己都覺得不忍。

蓁寧問:「當局可有調查你?」

杜柏欽愣了一下,那一刻不是不驚訝她對政治的敏銳性。

他微微笑了笑:「還好。」

蓁寧聽得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句,手微微一顫。

這四年來若不是他在政局謀得一席之地,現如今世人所見的麾下之師抑或是出入戒嚴,其實不過是為了最初家族一方的遮風避雨之地。

杜柏欽撫她的臉,低聲的一句:「蓁寧,你可有思念我?」

蓁寧眼中湧上淚。

他溫柔地說:「留下來好嗎」

男人吻過她的臉頰:「留下來。」

蓁寧側過頭,心頭一陣酸楚的彷徨,可是她又如何能敵得過這樣一個男人的懇求?

他將她的臉扳過去,吻上她的唇角。

車子在酒店停下來,杜柏欽轉頭看了看她:「回去了?」

蓁寧點點頭。

一時無話,卻有甜蜜湧上心頭,兩個人彷彿初戀一般的羞赧。

杜柏欽下來替她拉開車門,扶了扶她的手臂將她送入酒店大堂:「晚安。」

肯辛頓大道公寓。

院子里夏季的月季凋落,拋香橘掛滿了金色的果子,杜柏欽養有一隻比利時牧羊犬,那隻狗異常的高大健碩,有深棕色的毛髮和警覺的眼神,蓁寧第一次見到它幾乎被嚇了一跳——它比一般的家庭類寵物犬實在是威猛敏銳太多,此時那隻高傲的狗狗,正在巡視他後院千尺的廣闊領地。

宅內的傭人都很分寸,只要她需要安靜,不會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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