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睡夢中。
亞平寧半島上細微的冷風刮過四野空曠的平原。
無數的鮮花如潮水般掩蓋住了棺木中的那具軀體,他們不讓我看她最後的樣子。
神父呢喃的禱告在風中飄散。
我的視線越過並排站立的黑色禮服人群,看到一隻飛鳥划過厚重雲層,消失在了天際。
我恍然低頭,看到腳下殷紅的一灘血跡。
絲毫不覺慌張痛楚,我只是滿懷眷戀地望著泛著熱氣的氤氳血色。
忽然全身猛然一顫,剎時蘇醒過來。
睜開雙眸,一切景象消失無蹤,眼前是吹拂開來的縐紫窗紗,露出破舊的窗格。
一月的英倫,陰冷潮濕,老式的樓里供暖設備經常停斷,我冷得四肢發麻,略微動了動,腦中襲來的是熟悉的宿醉後劇烈頭痛。
屋子的另一邊傳來男女媾和之中的奢靡喘息聲,我看到對面房間的門沒有合上,房中兩道緊緊交纏的身影。
那是我的同屋小綠,最近交的一個男友,或者說,買|春的男人。
我初到倫敦的時候,在租客中遇到她,台灣來的孤身女子,無親無友,和我分攤這逼仄的兩室一居,幾個月來她屋子中的男人來來去去,各色人種,各種戲碼,有的會為了能少給幾歐而大打出手。
我們從不過問對方的過往,只各自面目模糊地在這個大都會的一個偏僻角落裡孤獨生存。
我起身披衣,靜悄悄地走了出去。
樓梯的過道里不知誰用小火爐煎熱狗,茲茲地冒著油膩的香氣。
在狹窄的旋轉樓梯,從閣樓一角望出去,看得到倫敦塔的尖尖的一角。
我以此確認,我身在何處。
我已經不太記得我到了倫敦多久。
我只是無處可去。
最開始到倫敦的約莫一兩個月,我甚至只要在街邊看到一個身形略為高挑的東方男子,都覺得心臟抽緊,如溺水一般的窒息,然後慌忙轉身匆匆走開,惶惶得如驚弓之鳥。
我的活動範圍很小,基本在租來房屋的一片街區,這一帶是倫敦的邊緣區,居住生活的都是貧困的無業流民和一些偷渡者,細雨紛飛的天氣中我習慣了拉緊衣領低著頭從街邊經過,不認識任何人,也不需要開口說話,每一日需要所跟人接觸的時間,不過就是到街道深處的小酒吧喝一杯。
那一日在一間名為露易絲的酒吧,有一個女子同我搭訕。
她和我打了聲招呼,然後自我介紹。
我不理會她,徑自悶頭喝酒。
她耐心足夠,對著我自言自語說了一會,見我不說話,忽然改口說中文。
我斜眼瞥了她一眼:「小姐,可否替我買杯酒?」
「我很樂意。」她露出笑容,流蘇耳墜閃閃發亮。
我這時才看到她剪了一頭極短的頭髮,燈光照射出混血女子的立體輪廓。
Emma Sue是我在倫敦除了小綠之外,認識的第二個人,她是一個西方獨立風格的攝影師。
這附近是二區的Camden Town,著名的搖滾和朋克聖地,因此這一帶流連的不乏各種奇奇怪怪的藝術家。
Emma在露易絲替我付了一杯馬丁尼的帳。
也是在那個晚上,她邀請我做她的模特。
「為什麼?」我問。
「你知道嗎,我注意了你很久了。」Emma笑容在燈光中顯得迷離,眼角有亮澤的細細紋路:「你每天晚上來,一言不發,從來沒有理會過搭訕的任何人,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有時即使喝醉,也非常的節制和鎮定。」
「你完全是一個女人的神情,肢體透出的誘惑感卻潔凈如同少女,單薄,稚氣,甚至彷彿連胸部都沒有發育完成。」
我直覺地低頭看看。
Emma 馬上接著說:「我無意冒犯你,當然你知道,亞洲人的尺寸跟歐洲女孩比,的確是要精緻一點。」
我無所謂地笑笑,端起酒飲盡。
「我有一個朋友設計一款春季的新衫,邀我給他尋找模特拍攝一集照片。」
「我一直在尋找合適詮釋人選,直到上個月遇到你,我才知道那些衣服是為你而生。」
我將她的名片塞進了牛仔褲的後兜,跳下椅子:「我考慮看看。」
我後來接下了這份工作,Emma是一個不錯的女子,更何況,酬勞不算太低。
開工的第一天在凌晨六點,我去到匹卡德利廣場時,攝影組已經準備就緒。
那些衣服沒有標牌,只是一穿上身,布料的質地的精良程度不同一般,我之前也略微有過一些好的衣物,大約已料到這些衣衫的出處想必不會寂寂無名。
化妝師在街邊搭了一個箱子,旁邊擱一張摺疊的凳子,我坐上去,他利落將我長發梳開,抬起我的臉端詳了幾秒,同Emma說我臉白得粉都無需再上,然後裸色塗胭脂,手抹鮮艷的口紅。
隆冬的倫敦清晨異常寒冷,早晨六點多仍然有濃深夜色,他們每拍攝一組,就聚頭對著片子討論,我湊過去看了幾個鏡頭,維多利亞時代的幽暗長街,行走的模特是一抹春光明媚的亮色,錦緞柔軟的面料衣裳包裹下的纖細肢體,盛裝之下的清冷容顏,面色僵硬,眸光太盛,彷彿飽含淚水,閃爍得熠熠發亮。
機器的熒幕上那個女子,尖尖下巴,五官精緻,眼眸清純,但仔細望下去,透出一種充滿禁錮感的暴戾,彷彿下一秒就可以放棄整個世界的決裂。
我已經不認得,那究竟是不是我。
他們談得興起,我倍覺無聊,走到了一旁。
那拍攝持續了近一個禮拜,場景時地不斷變化,Emma要求可算十分苛刻,但我只沉默應對,如果出來的表情動作不對,仔細揣摩後一遍一遍再來。
頂著室外零下十幾度穿春衫,我落魄得連一件禦寒的外套都無,Emma給我穿她的大衣,在工作的間隙我仍凍得瑟瑟發抖。
一日Emma手洗了一張黑白照片,詢問我是否可以發表,我看了一眼,那是攝影師不知何時隨意拍下的一張照片,是在收工之後,我穿著破爛的牛仔褲,皺棉襯衣,凌亂黑髮,臉上些許殘妝,坐在台階上低著頭抽煙。
我熄了手中的煙站起來:「隨便你。」
工作結束之後,Emma將她的大衣送給了我,我將卧室中的一幅畫回贈予她,那是我離開國內之後,最後一次動過畫筆。
是一個白色空洞的模糊人影,消失在盛放的薔薇花架下花園小徑的盡頭。
底下手寫一行小字。
abandoning myself in forgetting you。
她得知是我畫的,似乎非常喜歡,誠摯地同我道謝。
我們分別之前,Emma上前和我擁抱,然後告知我酬薪已匯入我的賬戶。
我對她點點頭沉默著轉身要離開。
「映映,」Emma喚住我,然後將手上的一封信遞給我:「我在康斯坦茨大學有一位故友,他是非常好的心理學醫生,我替你寫了一封信,你若是有需要,可以聯絡他。」
她表情鎮定安寧,看著我的眼神並無異常。
她是那種對一切事物掌控自如卻無驚無動的女子。
我接過,輕聲和她道謝,我亦不驚訝她已經看出了我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
Emma如同來時一般迅疾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收工回來倒頭睡了數天,醒來後愈發的沉默,小綠每次回來,看到我獨自坐在窗前,都要嚇一大跳。
「映映,」她將我拉到陽台上,指著七樓下斑駁天線和雜亂的遮雨布:「摔下去會很痛的。」
我笑笑望著天空中寂靜的風。
小綠說:「而且會很醜。」
我輕聲說:「我知道。」
我母親在手術前的一夜,從醫院頂層摔下去,身體如同一塊碎散粉餅,醫生們甚至不能夠將她拼起來。
小綠撫了撫胸口,將我拉了回去。
我恢複了那種寂靜如深海的生活之後,重逢了一位故人。
那夜循例是在露易絲,在穿過人潮時,我被人拽住了手腕。
我回頭看到一張金髮褐眼的年輕臉龐。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那年輕人仔細望著我,臉上有些尷尬的神情,好一會才小心地用英文叫我名字,有些遲疑的:「映映?」
我早已認出他是誰,卻不願說話,只轉身走開。
他分開人群追上來,拉著我的手繼續喊著:「映映!」
我終於忍不住:「放開!」
我一開口說話,他表情更加確定,只是吃驚得不得了:「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西方人吃驚起來,眉頭誇張挑起,清澈的眼眸中都是問號。
我充耳不聞,熟練地倒了杯酒,液體滑入喉中,給冰涼的身體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