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里之行(下)

母親終究還是為我置辦了兩套結婚用的被子,緞子被面,內里是新彈的棉花,蓋在身上又軟,又暖。

六月時節,她蹲在做棉胎的鋪子門口監工,飛揚的白絮沾上了她花白的鬢髮,沒人能分清,哪縷是棉絮,哪縷是白髮。

我曾多次勸她,不要做被子,一來,我走的時候不會帶,二來,凌家也不屑用,可她執意要做,大約為的是彌補自己心中對我的虧欠。

曄曄進入考場那天,身體已經恢複一多半,我們提前聯繫了高考辦,縣上按照曄曄的特殊病情為他單獨開闢的特別考場,考場里只有三位老師、一位醫護工作者和他一名考生。

考試三天,我坐在考場外三天。從日東升起,到日西斜落,從曄曄笑呵呵走進考場,到曄曄笑呵呵走出考場。

時間並不難熬,只是有些感觸。

我進考場那年,母親坐在這裡等我,今天曄曄進考場,換成我坐在同樣的地方,等他。

母親老了,曄曄還小,此次我若離去,恐怕一年兩年都回不來一趟,不知道未來的日子,他們會怎樣過……

「姐,我出來了。」曄曄笑眯眯的走到我面前,搖晃著手,喚回我的眼神。

他身邊隨行的杜老師笑著對我說:「墨墨,這次你弟弟答的不錯,估計考個一本沒問題,你們姐弟倆可真用功,兩個都能考上大學,將來曄曄你也像姐姐一樣考研,碩士博士都讀下去,那你就是我們縣第一個博士了。」

杜老師原本就是曾經教過我的老師,她看我們姐弟倆長大,說話自然親密些。

「謝謝杜老師,改天去我們家玩。」我抿嘴笑著說。別人誇獎曄曄,比誇獎我,還讓我高興。

和她打過招呼,我拖著曄曄的手往公交車站走,腳步緩慢,很想用腳步拖住時間。

「姐,你是不是要走了?」曄曄側臉問我。

他手術完畢醒來後曾經問過錢的來歷,我和母親對他統一口徑說道,是我在北京結識的男朋友幫了忙,等他手術痊癒後我還是要回北京讀書。雖然曄曄對我從來沒有提及過這個男人覺得有些詫異,但還是默許了我們的解釋。

也許他知道,我們姐弟最後的時間也就不過區區百日,所以經常磨我多陪陪他。

我不在家讀書時,母親說,曄曄已經如同成年的男子漢,一肩承擔家內家外的大小事務,偏在此時,他又像似回到與我幼時嬉鬧的模樣,每天賴在我的身邊,說笑,玩鬧,讀書,做事,久久不肯離去。

我心中難受,勉強露出笑容:「是阿,等你開學了,我也得回去讀書了。」

「姐,他們會供你讀書嗎?」曄曄突然問道,似乎已經知道什麼內情。

也難怪他會知道,村子裡已經沸沸揚揚有些話頭,想必已經被改編的分外精彩。

曄曄已經成年,而且高考已過,我願意和盤托出。

「會,而且他們家為人和善,我過去以後生活應該會很順意。以後咱們家只發愁怎麼花錢,不發愁怎麼賺錢了。」雖然坦白,但我仍有些隱瞞。

「你喜歡他嗎?」曄曄攥緊我的手,骨節別在一起,有些疼。

我低頭想想凌棠遠那日無禮的舉動,忍住疼痛,微微笑笑:「喜歡和不喜歡本來就是一線之間,今天不喜歡,也許明天就喜歡,今天喜歡,也許明天就不喜歡,誰能說的准呢。」

「姐,等過幾年我工作了,咱們賺錢還他們家。」憋了半天,曄曄只能說出這句安慰我的話。

還得清嗎?只要我去了凌家,怕是再也還不清了。

我點頭,笑答:「好,過兩年我們還他們家。」

曄曄拖著我的手抹了一把眼角,我伸出空閑的左手摸摸他的發頂。

聽到我的回答,曄曄有些釋然,而我知道,那不過是句孩子氣的話。

這段婚姻因錢而起,等到結束時,恐怕就不止用錢這麼簡單了。

日子是拖不過去的。

該來的終有一天會來到。

一清早,曄曄不知道去了哪裡,母親在門口望了幾次都沒看見他的身影。

母親把家收拾了,又在我睡過的床前貼了塊紅紙充當喜字討個吉利。

凌家沒有正式迎娶儀式。

因為這原本就不是結婚。

據說大爹家的小女兒過去凌家只是適應生活,不想大爹覺得女兒過去了,自然就是結婚,這是板上釘釘動搖不了的事,於是提前發了喜糖,殊不知,這中間的環套太多,自己先失了面子。

父親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他家停了幾個月的炊煙昨日再次裊裊升起,又託人捎過信來,說什麼縣城凌家準備那頓酒宴,他們會去給我撐撐面子。

面子阿,面子。他這一生的面子怕也只有此時才能體現了。

女兒嫁了一個富貴人家,爹娘共榮。

我冷笑,讓帶信的人說,請他去吧,我自有安排。他等他的,我不去就是,誰是誰的面子,誰又能成全誰?父親一定不明白,嫁入富貴人家的女兒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就讓他不明白吧,糊塗總比明白了好。

凌家早先來過凌家鎮的兩位女人來接我。

一輛車,兩個人,以及我們當地該有的上門禮品,就是接我的最大陣仗。

她們塞給母親一個厚厚的紅包,母親眼睛始終盯著我不敢去接,我含笑收下當面點查了,硬塞入她的手中,母親猶豫了半天才收下。

凌家兩人問我,還需要做什麼,我要求,離別前好好拜拜母親。

此一去,一年兩年未必回得來,就怕再見,母親又蒼老許多,我也變了模樣。

生我養我二十三年,母親含辛茹苦,一朝送與他人必然心中難過。如果我是歡天喜地上了心上人的花車,也許能減少些她的心酸,可我的內情又並非如此。

大概,這才是母親最難過的地方。

她覺得我很可憐。

可憐嗎,未必,我覺得很好。

有人送過墊子,鋪在地上,我跪倒,雙手放在耳邊,俯身下去,額頭碰在青石轉上,認認真真的拜別。

一拜、二拜、三拜,起身時我露出最後笑容給母親。

「媽,你說,我一會兒直接去機場,不去縣城吃飯好不好?」

母親愣住,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笑,不跟她多解釋。出這口惡氣,說不準是為了母親,還是為了自己,就像小時候臨時起意的調皮,想著念著,都不禁樂出來。

凌家女人開始催促,我拿好收拾整齊的行李箱,放在車上,母親眼巴巴的望著那兩床新被,又眼巴巴的望著我。我只好硬著頭皮又把被子也抱上車。

也許再冷的夜晚蓋上母親精心彈過的被子,也會溫暖如家,因為這裡鋪滿了她的慈愛。

避開母親不舍的目光,我低頭坐進車裡,連聲再見都不願意給母親留下,生怕一回頭,看見母親眼中的淚水。

回不來,如何再見?

車開出幾十米,迎面看見曄曄氣喘吁吁跑回來,瘋子一樣撲在車子玻璃上狠命拍打,凌家女人趕緊打開車窗,他先扔進來一大袋子東西,額頭細密的汗珠也因動作甩落,亮晶晶的留在我的記憶里。

「姐,等等我,等我幾年。」他說。

我笑了,搖搖頭。車窗緩緩搖上,他還在外面喊著:「姐,再等我幾年,等我幾年!」

車子啟動,漸漸向前滑行,我緊緊咬住牙,拚命眨眼,不讓眼底的淚水落下。

袋子里,有一袋子桔子味的水果糖,有一本我上次陪他去縣城新華書店沒捨得買的書,有他自己動手做的木頭娃娃梳著和我一樣的辮子,還有套在相框里我大學畢業戴學士帽的照片。

終於,我還是忍不住哭出來,抱著曄曄給我的東西,哭的像個孩子。

也許,我本來就是個孩子,只不過,現實讓我提前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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