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陰差陽錯(上)

父親還是食言了。

他帶著那個女人離開了小鎮。什麼時候離開,又去了哪裡,誰都不知道。

就託大爹送來的信,說十年八年是不會回來了,讓我自己去找辦法救曄曄。

救曄曄,他用了這個字,說明他明明知道曄曄的病情,卻不肯伸出援手。面對父親的絕情,我坐在空蕩蕩的家裡很想笑,又很想哭。

父親逃走了,可曄曄還在病床上,我只有十分鐘時間去考慮接下來的事。

我的家鄉還保持一些舊式風俗人情。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遠走他鄉,大爹和其他親屬就更不會借錢給我們,甚至全鎮上也不會有人再敢借錢給我們。在他們眼中,我和母親永遠是外鄉人,沒了本地男人,拍拍屁股隨時都有可能走掉,借出去的錢是要不回來的。

借錢的路徹底被堵死,只能再開闢另一條。

我咬緊嘴唇,很快就想到劉湘琴那個親戚,幫忙介紹女孩子能賺介紹費。曄曄的救命錢如果算上那五萬,至少可以支撐到曄曄先去做手術,其他的錢再慢慢籌集。

百般思量,這是最後的辦法。我當即下了決心,決定去試試,不管行還是不行,試過才知道。

我翻箱倒櫃先把高中同學的同學錄找出來,挨個搜尋上面我能回憶起來優點的女生。

我不知道有錢人需要什麼樣的女孩子,估計漂亮是少不了的,也許還希望再有點靈氣,或者是才藝方面卓越些。我從頭翻到尾,只有一個和我同姓本家的寧嬋娟符合上述所有條件。

我還記得她,高高瘦瘦的樣子,模樣清秀,為人和善。她高中畢業時,因為家裡要供有弟弟讀書,父親母親撕了她的入學通知書,鬧過自殺未遂,到底沒去讀成大學。

她的模樣是寧家鎮女孩子中數一數二的,上高中時還曾經參加過省里的繪畫比賽,得了二等獎,發了一千塊當獎金,兜還沒捂熱,當天就被她父親拿去給兒子交了學費。

我上大學時,她來送我,拉著我的手只求我一件事,讓我把大學的書都給她留著。

我留了四年,她卻一次都沒來看過。

越想,越覺得她是最合適的人選,把頭髮梳梳,倒盆水擦把臉,早飯都顧不得吃,就去寧嬋娟家說親。

還沒到寧嬋娟家,遙遙就看見她背筐豬草從街上回來,虧心的我竟然不敢直接面對她,一低頭先鑽進她們家,打聲招呼。

她父母對我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有些羨慕,自家的孩子不屑是不屑,對我,倒是又端茶又倒水的忙碌,她父親也坐下來陪我聊天。

寒暄半天,左右拉不到相親的話題上。怕寧嬋娟要進門了,更沒辦法把話講明,我只能挑個空檔艾艾開口:「其實,四爹,我這次來是想給嬋娟介紹個好人家的。」

寧嬋父母聽我說這麼一句,立即堆起滿臉笑容:「墨墨,虧你還惦記她,男方是哪兒的人啊,家裡怎麼樣?」

沒想到他們這麼重視,我的心怦怦亂跳,紅著臉說:「是我在北京見導師時候認識的,家是沿海城市的,男方家裡有集團公司,他在裡面算是個總經理。」

「墨墨,那樣的人家能看中我們家?咱們高攀了吧?」寧嬋父親嘴上雖然這麼說,眼睛卻流露出想試試的意思。

我瞥了一眼門口,寧嬋娟還沒進門,猶豫一下,還是把憋了半天的話說出來:「就是男方身體有點毛病……」

「什麼毛病?」寧嬋母親一邊擦桌子,一邊扭頭問我。

我仔細回憶了那天凌棠遠連打火機掉在地上都聽不見的情況,小聲說:「他聽不見,耳朵,不好。」

原本以為會被寧嬋父母罵一頓,不料他們聽完兩人對視,釋然笑笑:「那沒什麼,聽不見就聽不見,不耽誤生活,不耽誤吃飯,挺好的。」

我急切的問:「四爹,耳朵聽不見那也算殘疾,嬋娟能願意嗎?」

嬋娟母親蒼老的面容綻放了像花一樣的笑容:「咱們又不害她,有吃、有喝、又有錢花她憑什麼不樂意?」

嬋娟此時剛巧進門,還想為她爭辯的我畏縮了一下,迅速避開她的目光,她父母見她楞在門口趕緊招呼她:「嬋娟阿,你同學來了,特地從北京回來給你提親。」

我無力的站起來,歉疚笑一下:「嬋娟,你回來了?」

「墨墨,你怎麼回來了,你弟弟病好些了嗎?前天我還想去縣城看看他,後來,後來……」後來大概是她父母不給她錢,所以沒去成,我心裡替她說完下半句。

她趕緊去屋子裡翻了兩袋子糖遞給我,抿嘴笑著:「墨墨厲害了,學別人當上媒婆了,你們大學老師就教這個?」

我訕訕笑著,纏著手指剝塊糖放入嘴中,苦澀的味道順著舌尖頂到嗓子,差點吐出來,「咳,咳,咳。」

「沒事吧,我再給你倒杯水。」嬋娟轉身去給我倒水。

她對我很熱情,越是熱情,我越心虛,趕緊找個借口準備溜出門,「我下午還要去看我弟弟,先,先走了。」

連多餘的招呼也沒敢打,趕緊躲開她善良的注視,灰溜溜離去。沒拐彎饒開她們家房子,就被她姆媽追上來,拉住胳膊拖到巷子里:「男方家耳朵不好的事情,你先別和嬋娟說,我們回頭再勸勸她,她會願意去相看的。」

我心底湧上寒意,知道她的意思。他們一定是想隱瞞寧嬋娟真相,直到對方來人相看為止,如果相看滿意,事情成了,結婚後再後悔也來不及。同樣,我也明白為什麼大爹的小女兒願意嫁給那個殘疾男人,也許她也像嬋娟一樣,根本不知道對方的真實情況。

21世紀的今天,還有這樣的事情。如果說她們的父母,最多是賣女兒的狠心爹娘,那我就充當無良媒人一樣巧言如簧的騙子角色。

面對嬋娟的母親,我只能狠狠的點頭,趕緊離開,生怕多待一會兒就會被寧嬋發覺我的無恥可憎的面目。

我不想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這世上,混蛋就是混蛋,沒有有苦衷的混蛋。

回來後,先找了學生公寓的電話通知劉湘琴帶人過來相看,她聯繫後,趕緊跟我定好時間,為了緩解我的焦慮,她後天一早親自帶人過來。

一切商議完畢,我又去趟醫院看看曄曄的病情,順便和母親商量一下相看的細節。

曄曄醒著,母親正趴伏在他身邊小寐。他見我進來,咧開起皮的嘴唇,微微笑笑,為了不打擾母親的休息,用氣息悄悄說:「姐,你來了?」

我含笑坐在他身邊,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也壓低聲音說:「嗯,昨天回來的。」

「還回去嗎?」曄曄的笑沒有雜質,純凈,透明,反而逼得我身邊的陰霾更多。

父親取名時,我名為墨,意在沉重色黑,他名為曄,意在陽光照耀。他曾是父親心頭的寶貝,也是我們家普照的陽光,如今他已無力曜輝,只剩下沉重墨色一團黑。

「當然還回去,等你好了,我就回去。」我鼻子發酸,扯嘴角笑笑。

「姐,我還要早點好,準備考大學呢。」他抬起頭幽幽的看著我,「看來我得更快點才行。」

我眼眶發熱,眼淚幾乎控制不住要流出來,在曄曄視線以外的腿,不住戰慄。母親察覺我的顫抖,忽的警醒,連忙拽住我的胳膊:「你什麼時候來了?」

「我剛來,媽,你出來一下,我有事找你商量。」強忍住眼淚,從病房走到走廊,母親也跟出來,她關上門的時候,我從縫隙里看見曄曄渴望的眼神,那種求生的渴望,我不能,也不忍斷絕,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替他找到動手術的錢,因為,那渴望。

「我有個同學家裡想要討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做老婆,幫忙介紹的人給五萬塊錢當酬勞。」我壓低聲音對母親說,順手把昨天父親給的一千塊錢放入她的手中:「這是定金。」

母親不敢相信,一連問了幾句這是真的嗎,真的嗎,我只能一直點頭證明。

「那我們找誰去,你大爹家的小女兒嫁了。」確定事情真實的母親,又反覆搓手著急其他,我只能淡淡安慰她:「我高中同學寧嬋娟還沒結婚,我已經聯繫過了。她漂亮,又是學過畫畫的,人家相中的機會比較大。」

「那也好,什麼時候來相看,曄曄他等不了幾天……」母親焦慮的問。

「後天,先到我們家落腳,然後我再領去嬋娟他們家相看,都定好了。我這次來,就想讓媽到時候回去一趟,我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怕說錯話,到時候人家再不滿意,曄曄的病又要拖。」

母親連忙贊同點頭,「沒問題,那你先回去吧,好好準備準備。」

說完她想回病房,我怔了幾秒鐘,突然對她的背影說:「媽,那個……男人耳聾。」

母親回頭看我,我也看著她,對視中,我竟然躲閃。

知女莫若母,她知道我的意思。

「那也沒辦法,逼到這種地步,良心也只能讓狗吃了。」

這是母親留給我最後一句話,說完,她就進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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