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事之春(下)

凌晨三點多,我就往火車站趕,想坐最早一列火車回家。

劉湘琴執意要送,實在推不開,只好由她幫我拎了一袋子書。她對我只是回家去處理弟弟生病事情何必把所有的東西都拿走沒有感到怎麼詫異,想來,她也知道,我已經無法承擔接下來的房租,哪怕是一天,也不行。

現在,我兜里的錢,每一分,每一角都萬分珍貴。

拉開門,赫然看見索離站在那兒,他默然望了我一眼,搶先從我手中拉過行李箱,走在我們前面。我不知道究竟是店長跟他說我跑掉的事,再或者,還是劉湘琴多嘴透露了事情的原委。總之,我臉上還看不出什麼反應,他已經像似天塌了般嚴肅。

北京站旅客不多,過了春運繁忙期,鐵路也能喘口氣歇歇。在檢票口,我隨著人群準備湧入,劉湘琴立即快步上前,用力抱了抱我,趴在我耳邊大聲說:「有事需要用我的,你吱聲!」說完還拍拍我的後背。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雖然我也知道,我不會用她做任何事。

索離把箱子遞給我,有些遲疑的說:「不管怎樣,希望下學期開學還能見到你。」

他只能說這些,清清楚楚點明我們倆人之間的交往程度。

我點點頭,也表示知道。雖然我知道,回來上學的可能性很小,小到,我覺得那是做夢。

還記得來北京時,是我第一次坐火車離開家鄉,曄曄和我默默的離別,帶著對家的不舍,踏上火車。耳邊轟隆隆的車軌顫動聲給我鎮定和安撫,因為我發現,要去的地方和家之間,有兩條長長的鐵軌相連,我能順著漫長的鐵軌觸碰到那邊的世界。

今天,我要回家。站在出口,卻感觸不到鐵軌那邊,究竟會有什麼等待我。

我把火車票遞給檢票員,只覺得拉著箱子的左手被人悄悄握住,我沒回頭,右手收回票,把箱子往前提了一提。那隻握住我的手,便輕輕分開了。

索離沒膽子,也沒能力留下我。

同樣,我沒理由,也不可能留下。

我的嘴角含著一絲恍惚微笑,心裡泛濫漫無邊際的苦澀。轉過檢票口,悄悄回頭,和索離,劉湘琴遙遙對望一眼,不知為何,我知道,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再見到他們。

再沒有見面的一天。

收拾好心情,拚命擠上火車,安頓好行李箱,抱著裝著書的口袋,怎麼都睡不著。心中所能希望的就是,火車再快些,或者是曄曄病情發展再慢些,再等等我,等等我……

回到家,咣噹噹推開門,濕悶的氣息迎面撲來,空無一人。

母親並未在家等我。

找個鄰居問一聲,又直奔縣城醫院。北京此時還是春意盎然,家裡已經像似過了初夏,坐車顛簸到縣城,熱得汗濕透了衣裳,上下打聽一圈,才找到病房看見蒼白臉色曄曄和母親。

曄曄鼻孔插著氧氣管,渾身上下也插了許多不知作什麼用的管子,氣息微弱。

我拽著母親的手悄悄走到走廊,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要問:「媽,醫生說沒說,曄曄,還能支持多久?咱們家裡還有多少錢?」

母親一個月不見,蒼老許多,啞啞的聲音聽上去疲憊不堪:「醫生說讓曄曄轉院,去大醫院治療做手術,越快越好,說是全算上差不多要十萬塊。」

我們家只有一畝半田,年收入少到可憐。母親在鎮上的加工廠領手工在家裡做,我和曄曄在學習閑暇時也做過纏花剪紙的活兒,每個一元到幾角不等。

十萬塊,幾乎等於母親一生收入,也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數字。

隨著母親的話,心發沉,幾近沉入深淵谷底,只覺得無底無頭,看不到頭。

我咬牙再問:「大姆媽能借給我們一些嗎?」

「那是姓寧的,不姓洪。」母親哭音更重。

我靠在醫院冰涼的牆壁上,腿已經失去支撐身體的力量。剛剛透出衣裳的汗被牆壁冰住,沾回後背上,惹得渾身不住的陰冷發顫。

「我去找他們家借。」我猛的抬頭,準備去大爹家借錢。

「沒用的,你爸都不管曄曄,你大爹怎麼會管?」母親抓住我的手腕。

沒錯,自己家孩子都不愛了,指望誰來篡權博愛?

母親悲哀的說:「我跟村書記說了,把我們家田抵押給大隊,借點錢,可只能支一萬,根本不夠……我還去找了你舅舅,雖然你外公過世了,……他說,能幫著湊五千……還有加工廠的人說,能給我先支一千……」越往後說,聲音越低,說到鄰居家給拿了二百塊錢給母親當飯費的時候,她竟然捧住臉嗚嗚痛哭起來。

太陽在我的臉龐上漸漸西行,一寸寸減少,一寸寸冰涼。

零零碎碎全算上,母親三天才湊足了兩萬一千四百快。

還差八萬。

八萬,就算我工作,每月月薪兩千,不吃不喝也要四十個月,三年零四個月才能賺到。

「我命為什麼這麼苦,嫁個混蛋男人,兒子還得重病,上天不開眼……」母親一邊哭泣,一邊訴說,虛軟的身子來回打晃,站都站不住。

這裡是醫院,哭泣並不值錢。

多少人漠然走進來,哭泣著走出去,又有多少人哭泣著走進來,漠然的走出去。

沒人理睬。

我拍拍母親的後背,發現不知何時母親嶙峋的脊背已經彎下,很難再直立。

她孱弱的身子再挑不起重擔,如果還要面對什麼,只能由我來當。

我先安頓好她,只說去想辦法,先從母親的哀哀哭泣中逃了出來。

哭泣是權力,奉獻是義務,我只有義務,沒有權力。

所有的悲傷只能歸結到我的心底,所有的軟弱同樣隱藏在那個飽受風雨的地方。眼下我只能先挺直脊樑,面對所有的重壓,挺過全部關口。

回到鎮上,下意識去敲父親的門,我曾經對曄曄說,一輩子都不會登父親的門。沒想到,這麼快就食言,第一個先求到他的門上。

畢竟,骨氣當不了飯吃,更救不了曄曄的性命,我只能如此。

門內嘩啦啦作響,只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半張臉,不是父親。

「我找寧吾德。」

「他不在家。」

雖然父母為她惡交,曄曄對她也沒有好臉色過,這個女人回答我卻是難得的普通口氣,至少沒有撕破臉皮,口出惡言。

「我找寧吾德。」我堅持。

「我說了,他不在!」她也同樣堅持。

「我找寧吾德。」我對她的堅持不為所動,目光始終緊緊盯著她的嘴唇。

大概這次她是被我看驚了,摔了門進去,再不肯正面回答我。

我的身邊很靜,靜到我聽不見時間的流逝,只覺得過了很久,很久,門後才傳來咳嗽聲,嘩啦啦又開了一道縫,父親也不說話,就隔著門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我說:「曄曄病了,要用錢。」

他不耐:「我沒錢。」

我冷笑:「說你不在,你還在。說你沒錢,也一定有錢。」

父親怔了一下,又接著惡狠狠說:「反正我沒錢!」

對於這樣的男人,我真無法用哭泣去喚醒他的良知。哭只能說明懦弱,說明沮喪,說明無助,可我現在只想告訴他,我要錢!

「沒錢,我就不走了。」說罷我彎腰,用手掃掃台階,坐下來抱住大腿,背對著門縫裡陰暗的人影,一動不動。

也許見我下定決心不等來錢就不走,父親怒氣爆發,咣當一下摔上門,而後,我的周圍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漸漸的,會有好事的鄰居圍上來看兩眼,隔壁街的大爹也聽信跑過來,拽起我的胳膊要我去他們家坐坐,不要坐這裡,惹鄰居笑話。

我不語,依舊坐在父親的門口,任憑他說爛了嘴舌也不肯動。

因為我下定決心,拼了臉皮也要換些錢。反正對於剩餘的八萬塊錢來說,我知道自己臉皮的價碼,更知道父親臉皮的價碼。

曄曄活不下去,我也會讓他一無所有。

我發誓!

不管誰瞧不起我都好,輪不到他!

大爹見我不動,搖頭嘆氣走開,鄰居見我坐久了,屋子裡又沒什麼反應,也覺得無趣,嬉笑離去,大隊來人,勸了兩勸也無奈敗退……很快,我的身邊又恢複了寂靜。

夜色慢慢降臨,遠處已經有人家升起炊煙,街上傳來丁丁當當飯鍋炒勺碰撞的脆響,我餓,但我知道,屋子裡的人更餓。父親只要還想在鎮上生活下去,就不能門口坐著討錢的女兒,他在屋子裡沒心沒肺的燒飯。

終於,門再次嘩啦啦開了一條縫,從裡面扔出來一疊鈔票。

微風托住錢,四處飄散,我挺直脊樑,躬身,顫抖著手指,逐張撿起,拿到手裡清點,整整,一千塊。

門裡的他還說:「今天家裡沒錢,明天我給你送過去,快點走!」

父親的言語猶如在我僅剩的尊嚴上插刀,我贏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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