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宮斷 尾聲

李世民邁入棲鳳宮宮門時,從未想到昇平正在月色下坐了等待自己,迎面見到許久未見的她,略有詫異愣住腳步。

驚覺自己有些失魂落魄,他旋即凜然面容與昇平對視。

面容消瘦慘白的她,雙眼依舊如青春時明亮,唇邊笑容仍能誘他情難自禁,他刻意別開視線咳嗽一聲,昇平見到李世民,微微俯身施禮:「嬪妾恭賀皇上萬壽延年。」

她的聲音虛軟無力,再見長衫外露出的手臂傷痕疊加,醜陋扭曲的疤痕提醒他想留下眼前的女子會是怎樣艱難。李世民手指微微有些發顫:「起身吧。」

他上前一步,半伸出手臂想要攙扶,昇平退後一步,他伸出的手臂硬生生握拳收回,他不由又怒:「你還想折磨朕幾個十年?」

昇平望定李世民悲哀笑道:「是阿,嬪妾折磨皇上的日子已經夠多了,不該再折磨皇上了。」她暗暗按住長袖隱藏的銀匕,心如匕首鋒芒銳利冰冷。

望盡情愛,方知時日苦短,他們再沒有多少十年用來折磨彼此。

是該放手了。放手對他和她來說都是幸事。

李世民驚訝凝望昇平艷美笑容,似乎被囚禁棲鳳宮後就沒過她如此鄭重妝扮自己,一夜間驟然恢複魅色,引發他所有對鎮國公主昇平的所有記憶。

只是夜風吹拂的青絲長發中,隱約可見銀白夾雜其中,年輪奪走他的英姿勃發,亦奪走她的絕世容顏。

眼底一熱,他緩緩開口:「不要讓朕再等下去,朕已老了。」

「不要讓嬪妾再等下去,嬪妾也老了。」昇平冷冷退後,將手中銀匕用力攥緊:「皇上放嬪妾出宮吧。」

李世民怒極,先前徘徊在心扉的傷感彷彿還在凝結,眨眼間又被她求去激怒了所有理智。他狠狠掐住她的下頜,用修長手指滑過她絕美堅毅的眉眼:「朕便是窮盡一生都會把你囚禁在宮裡,你休想有機會離開朕半步!即便朕再等幾個十年也是無謂!」

他手腕用力揚起,她已無聲跌倒在地上。

昇平昂起頭看著他,以最悲哀憐憫的目光望著他,她坐在牢籠華美金磚上挑起嘴角,露出得意笑容:「你錯了,還有一種辦法,我可以離開你。」

突然頓悟的他急忙扯起昇平瘦弱的身子,如春日柳葉般顏色的裙擺下,大塊的血跡已經把精美的織錦洇成了黑褐色,點點暈開。

一把明亮的三寸短匕正扎在昇平腹下。

「你有意縱容侑兒歸去是因為你早已知曉允德公與西突厥交好是嗎?」昇平露出笑容,眼底有淚卻不肯輕易流淌:「你謀劃好圈套才讓侑兒去鑽,使他謀逆之舉落得天下口實,是嗎?」

李世民咆哮:「當然不是,朕,朕只是……」他無力辯解。相伴二十載,她總能視透他的心腸,甚至連同他的忌憚他的殘忍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昇平緩緩搖頭,笑意在嘴角漸漸枯萎:「我曾以為你會兌現諾言,可惜,連最後一次機會也已失去。」從宮傾至宮殺,再近宮斷,昇平一生所求不過是句至死不渝無法改變的誓言,可惜,深宮高牆,煌煌天闕,誓言是最為難得的寶物,比帝王寶座,皇后鳳冠還要來得珍貴。

他摟著她,手臂陣陣發抖:「你就這麼迫不及待離開朕?」

昇平虛弱慘白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快慰:「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囚宮了,終於可以……」

以死訣別,就是她離開的最好方式。這囚宮是世人艷羨所在,卻非她的。

李世民發瘋一樣抱起昇平,命已經痴傻癱倒的同歡去找御醫。他抱住昇平撲到長榻上,將身上黃袍撕開為她擦拭下腹不斷湧出的鮮血。

沈如是倉惶而來,見昇平臘色容顏心已墮沉,他將短匕取出,以藥粉為昇平止血,半瓶藥粉倒上去便被鮮血迅速溶解,根本無力止住。他撲通跪倒在地不住叩首:「皇上節哀,皇上節哀,銀匕質軟傷口原本不深,可……」可昇平已求死多年,身體瀕死虛弱,血流根本無法止住,傷口更是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李世民將銀匕握在手心,任由銀匕鋒刃割開掌心皮肉,熱稠鮮血順手腕流淌也不覺得痛,忽然,他抬頭鎮定吩咐:「同歡命車輦侍候!」

他抱起昇平在懷中,貼住她的臉頰:「不怕,阿鸞,朕帶你出宮,朕現在就帶你出宮!」

同歡在一旁淚流滿面,將手帕堵在嘴邊掩住哭泣,車輦迅速停在棲鳳宮宮門外,她與皇上一同將昇平擱置在車輦當中。

昇平此刻臉色慘白,除雙眼猶能眨動,語氣虛弱得掩不住喘息,李世民不顧自己手掌傷口將她死命摟在懷中,下頜頂著她的髮髻,咬牙切齒道:「朕命你不許死,朕現在帶你出宮!」

她以微弱的氣息笑著回答:「你可以執掌天下蒼生的性命,唯獨管不了我的。」

李世民生平首次感覺恐懼滋味,彷彿即將淹沒胸口的潮水,悶得心慌。他恐懼餘生沒有昇平的相伴,恐懼昇平將所有美好記憶帶走。哪怕她只是被囚禁在棲鳳宮,他在兩儀殿批閱奏章時心思也有落腳之所,沒有她,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所犯的錯。

「朕現在兌現諾言,你等等朕!」李世民如同被匕首刺傷了自己,對漸漸失去氣息的昇平嘶吼道。

他不曾想過,等待兌現諾言會耗盡她一生的時間,更不曾想過,她居然等不到他兌現的那天。

馬車迅速繞爬過兩儀殿向承天門飛馳而去,駕駛馬車的內侍唯恐慢了步子會被皇上責怪,拚命加急鞭抽在馬身,鞭響清脆,馬嘶蹄飛,碩大的朱紅宮門就在前方,李世民貼在昇平在她耳邊,絕望的說:「阿鸞,睜眼看看,我們就要出宮了。」

昇平吃力的睜開雙眼,褪去血色的雙唇慢慢上揚,露出欣然笑容。

忽然,馬車顛簸,幾匹馬同時揚蹄被勒住韁繩腳步戛然停止,同歡擦拭眼淚向外探望,不知何時,承乾門門前黑壓壓跪滿朝堂上才會聚集的文武朝臣。

黑沉沉夜色,壓得人不敢喘息,身著絳紫朝服的文武百官在承天門前匍匐跪倒,而最率先跪在前面以身擋住馬車的人正是一身金紅朝服的長孫無垢。

她的身後,一道以人身阻擋的圍牆圍住賓士而來的馬車,像極了大唐萬里江山,綿延不不見盡頭。

長孫無垢待馬車停止,鄭重向車上人叩首,「皇上,臣妾率文武百官親送玳姬離宮。」

李世民抱緊昇平並不回答長孫無垢,他將臉頰貼住她漸漸冰冷的嘴唇,喃喃自語:「咱們出宮,朕會兌現自己的諾言。」

車與群臣僵峙,馬匹響鼻聲在寂靜黑夜使得心有揣揣的朝臣渾身一顫。

長孫無忌顧不得許多,率先由朝臣隊伍中爬出,怦怦叩首硬聲道:「皇上,女禍亂國阿,玳姬待罪自裁雖死亦不無辜,皇上不思朝事擅行出宮怎對得起太祖一手交付家國之任?懇請皇上以社稷大局為重!」

常與長孫無忌對峙的尉遲公前所未有與他同列,他昂首目視馬車回答:「棲鳳宮楊氏身份已為天下詬病,皇上此舉猶如將其置於烈火油烹當中,她命不久矣,皇上何不許她善終之名!」

馬車依舊不見動靜,朝臣低頭不敢擅動,明明至冷冬日,仿若石像般的他們身後已被汗水濕透朝服。房玄齡見狀,更是向前一步抱拳:「君不義則國難全,皇上身為天子,怎能因一個情字置江山社稷於不顧?」

李世民依舊緊緊抱住昇平漸漸冰冷的身子,艱澀開口:「不怕,阿鸞,朕會兌現諾言。」

昇平呼吸已弱不可聞,她用盡全力眨動雙眼,想露出微笑也不能夠。她已覺得自己身陷無邊冷寂,而他的身體是她最後能依存的溫暖。

一滴溫暖淚滴墜落在她臉頰,緩緩順流淌下,李世民將她貼在自己胸口:「朕不許你死!不許!」

四周宮燈搖曳照亮黑夜中孤寂馬車,車中的人依舊不甘如此放手。玄武門,太極門,月華門悉數關閉,沉重的落鎖聲在夜色里傳出很遠。只留一道馬車正對承天門,或出,或留,任君選擇。

長孫無垢向前跪爬兩步,在馬車外再度叩首,重重的叩首。她精緻的面容如今已經殘敗,頭頂鳳釵步搖更是歪斜墜地,光潔的額頭因重力磕在地面滲出血痕,她艱難開口:「臣妾此生從不敢妄想奢望皇上留心在自己身上,臣妾亦知皇上與楊氏摯情獨衷,今日攔住皇上車輦只是為了大唐江山社稷,哪怕皇上因此將長孫氏百餘口性命治罪,臣妾也不會就此挪動半步。」

「臣亦隨之。」長孫無垢身後朝臣沉聲附和。他們願意以血肉阻擋帝王離去,不惜任何代價。

馬車被風捲起的簾帷烈烈飄揚,車輦中人仍是無動於衷。

忽而,魏徵由朝臣隊中爬出,他先向長孫無垢鄭重叩首,隨即又轉身車輦方向肅然沉聲道:「元妃娘娘!」

一句元妃娘娘,本已近乎沒了氣息的昇平身子一震,緩緩睜開眼。

「臣知元妃娘娘此生從未展眉,心中所念唯有出宮自由,奈何皇上乃九五之尊受大唐萬民所仰望,若皇上隨元妃娘娘出宮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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