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宮斷 第八章 了卻天下心頭事

在棲鳳宮內昇平輾轉思想了一夜,直耗到天光綻亮,月落西沉依舊沒有絲毫睡意。

事到如今她反不能召御醫診斷自己是否已經懷有身孕了。

眼下長孫無忌坐擁京城九司禁軍,隨時可以調配十萬人馬,長孫無垢掌握六宮決伐,毒殺有嗣妃嬪更是易如反掌。果真讓他們察覺她已懷有皇嗣,怕是連李世民的面也再難見到了。

昇平按住自己平坦的小腹,幾度皺眉,掐指一算那次小產完畢至今不過才有四五個月的時間,期間李世民與她只在出征前親昵過一次。按說她的體質不易受孕,本不可能懷有皇嗣,但身處九重宮闕萬事必須謹慎,即便屆時真的只是桃花遲來,也不能以自身性命冒萬一之險。

昇平和長孫無垢一樣對這個子嗣的降臨懷有太多複雜滋味。普天之下怕是再沒有聽聞自身有喜訊而驚愕恐懼的母親了,更沒有聽聞妾室喜訊開懷雀躍的正妻。她們兩人相伴居住在受萬眾矚目的皇宮,不得不犧牲人性最尋常的情緒,各自為自身開始尋找安全退路。

「同歡,明日你隨本宮照常去兩儀殿聽政。」並非昇平此時此刻仍有心關切政事,只是唯有這般若無其事才能得到機會澄清自身懷孕的消息,然後再尋個辦法落實真相給李世民送信,才能保全自身性命。

「可是,如果皇后娘娘一早便派御醫來棲鳳宮為元妃娘娘診病怎麼辦?」同歡心中揣揣的問。

昇平陰沉了面色,低聲冷笑:「難道,本宮在自己的宮中還裝不得無孕嗎?」

果不出同歡所料,翌日寅時一刻,未等昇平起身去兩儀殿聽政,太醫院左判穆迢揚已跪伏在殿門外,等候聆旨傳診。

同歡推開殿門時發現門外跪倒之人,不覺心中緊張幾乎驚叫出聲,隨即察覺自己有些反應過度正中了皇后意圖觀察的圈套,連忙以掌掩住嘴唇,回頭兢兢望著昇平。

全身盛裝的昇平對門外所跪之人似不以為然,垂首看看因忙於趕路氣喘吁吁的穆迢揚:「穆左判,今日,怎麼這麼早來請脈?」

穆迢揚顫抖下頜花白的鬍鬚俯身叩首:「啟稟元妃娘娘,昨日臣在昭陽宮為皇后娘娘請脈,皇后娘娘偶然間提及元妃娘娘身體也有不適。臣前日送來彤史又不見元妃娘娘回執容臣進宮診斷,所以臣奉皇后娘娘懿旨前來診元妃娘娘脈象的。」

昇平聞聽穆迢揚所說,頓時屏住呼吸,旋即又露出微微笑容:「既然如此,臣妾也不能駁皇后娘娘一番好意,不過,先請穆左判在前殿稍事休息,本宮去換身衣裳再做診斷。」

穆迢揚見狀連忙阻攔昇平動作,他向前一步叩首回答:「元妃娘娘兩儀殿聽政事物繁忙,也不必為召見臣再更衣少裳,不如臣就在棲鳳宮外殿與元妃娘娘診斷吧,也省得元妃娘娘耽誤時間,來不及上朝聽政。」

見自己的行動被阻,昇平不再說話,一雙凌厲雙眼直直逼視穆迢揚,穆迢揚見昇平眼底怒氣涌動畏縮的垂下頭,卻仍堅持己見不肯退讓。兩人良久靜默以後,昇平忽而笑道:「好,即是如此,本宮也不必麻煩更衣了,請穆左判為本宮前殿請脈吧!」說罷抖披麾轉身入內。

棲鳳宮十數名宮人圍繞紫檀金縷鑲嵌的木榻一列排開,昇平人依在暄軟團錦的墊子上將手臂伸出,穆迢揚依舊跪倒在地垂首不敢旁視,同歡送來診脈用的小几墊以杏黃龍枕,昇平將手腕置於其上,舒展手指,丹蔻纖纖襯得掌心一片青白濕膩。

殿內死水一般沉靜,明明是寒冬,穆迢揚的額頭卻不知不覺已有涔涔汗水流下,昇平微眯雙眼緊盯住他躲避的視線,穆迢揚接連咳嗽幾聲才敢顫抖著伸出手指搭在眼前柔嫩的手腕。

殿內熏香此刻忽然異常濃烈起來,加之暖爐熏烤使得人有些頭暈眼花。穆迢揚覺得自己神智恍惚,雙眼也被蜿蜒而下的咸澀汗水蟄住,他惶惶蹭了蹭眼角汗水又再次搭診,只是此刻未等碰上昇平肌膚,忽聽頭頂的人笑道:「穆左判,本宮覺得你不僅妙手回春,醫德更佳。」

心虛的穆迢揚虛笑幾聲:「元妃娘娘謬讚了,臣愧不敢當。」

他的手指再度靠近,昇平又幽幽說道:「只是醫德未必在救人時方才能體現,在平日行醫診脈中已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了,穆左判需知一念之錯,毀他人終生,便是連自身也是難保的。」

一番冷冰冰話語傳入穆迢揚耳中,更驚得他背後冷汗一片。身為太醫院左判,對後宮內眷如何爾虞我詐怎能不知,今日墮胎,明日斃命,諸如此類已經太多先例可循。他此時左手皇后,右手元妃,無論偏袒哪個虛瞞哪邊都是個死字難逃。一想到這裡穆迢揚無奈的又擦擦額角汗珠。

昇平見穆迢揚如此緊張不禁莞爾:「同歡,取條絲帕賜穆左判擦汗,不過是個小小的喜脈診斷,怎能難為成如此模樣?」

同歡應聲,迅速取來絲帕,穆迢揚叩首謝恩將昇平所賜絲帕握在掌心,暖香撲鼻,更覺得眼前昏花不知該如何診斷了。

昇平將手腕向前再送,笑盈盈吩咐說:「穆左判,請脈吧。」

穆迢揚被眼前艷紅丹蔻迷花了老目,眼看自己已無路可退,只得硬著頭皮再度上前搭脈。

昇平緊緊盯住穆迢揚臉上的神色,暗自觀察。但見他先是驚異,隨即眼睛左右轉了幾轉,而後才是惶惶的低下頭。

昇平頓時覺得豁然一亮明白了什麼,心中驟然湧進各種複雜滋味。或喜或悲,或驚慌或平靜,她強忍住心中激動,逼問穆迢揚:「穆左判,本宮可是有了皇嗣?」

穆迢揚眨眨眼,又捋了捋下頜花白鬍須,清嗓向昇平叩首:「臣以為……」

「沒關係,但說實話無妨。」昇平勉強自己仍然適意笑著:「若是本宮果真有了皇上的皇嗣,立即遣人修書去邊疆報喜就是。」

穆迢揚歷經一番沉思後,面色鄭重道:「臣以為元妃娘娘並無身孕,桃花未至只是身體失調的緣故。」

昇平刻意穩住自己又慌又急的心神。莫非是她猜錯了穆迢揚的表情?還是他臨陣投靠在為她脫身?他剛剛的狐疑明明已經證明她已懷有身孕,為何此時又變了話語?

昇平昂首笑笑:「那勞煩穆左判去回稟皇后娘娘本宮並無身孕,也無需勞煩皇后娘娘再惦念勞神了。」

穆迢揚見昇平並不懷疑鬆了口氣,當即匍匐叩首:「是,元妃娘娘,臣先行告退。」

同歡領路送穆迢揚就此離去,昇平眯眼望著步履匆匆的穆左判背影心中不住猜疑。再回想他方才驚恐的複雜神色和前後不一的言語仔細品味,看來,不出意外的話,她腹中確實已有李世民的皇嗣。

只是,穆迢揚為何會就此幫她。不,昇平暫時不能確定穆迢揚此舉到底是好心幫助還是有意陷害。

昇平覺得自己此刻再警覺不過,她竭力使自己鎮定心神,穿戴好厚重披麾等同歡歸來後,主僕二人再一同乘鳳輦趕往兩儀殿。此時,李世民必定是在疆場浴血奮戰,金弓上弦,劍鋒出鞘,他定料不得她也開始施展手段為自身謀劃,執命求生。

不同的戰場,同樣驚險,但求能活至再見時刻了。

兩儀殿外,昇平徐步登上台階,腳步從未如此沉重過。忽然見得內侍正手持金盤跪倒在殿門外等候宣見,昇平疾步走過去拿起戰報展開,戰報上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映入眼帘。她顫抖著伸出手細細觸摸絹帛上蒼勁有力的字跡。

這是唯一一次由李世民親手書寫的戰報,千里外疆場上,他似乎也能感覺到宮中正彌散山雨欲來的氣息,他親手撰寫戰報為的是拖延風雲席捲宮闕的時間,也為了能讓自己多贏取些勝券。

李世民的的戰報簡略,只有喜報。卷尾沒有虎符加印,只剛勁留了世民兩字。

昇平握緊戰報緊緊閉上雙眼,彷彿能冥想到李世民寫此戰報時緊抿雙唇的模樣,甚至能嗅聞到他身上的玄黑盔甲上還嘀嘀嗒嗒殘留敵軍血污的氣息。

他剛剛取得勝利,仍不忘與她報份平安。所以,署名為世民兩字,而非彰顯帝王君威的虎符。他知道閱讀戰報的人是她,更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關切他的歸期。

昇平輕輕笑了,面容上帶著些許羞澀緋紅。不知他知曉自己將成為人父的消息時,會不會千里策馬奔回見她?

也許不能。李世民常年南北征戰,知何事才為重大當先,萬不會因她一紙召喚便捨棄戰局而歸。正因知他心意,所以昇平只得將喜悅埋藏心底,不去打擾他的擴展疆土。

他終有歸來時,她再與他一同歡喜,也好。

昇平拂袖將戰報放回內侍鎏金托盤中笑意叮囑:「進去吧,送給皇后娘娘。」

內侍領命,推開殿門直入跪倒,昇平與同歡也隨之閃身入內。今日的長孫氏想必也是徹夜未眠,她聽聞殿門聲響立即驚得站起身來,見到昇平反而忽視了手中持有戰報的內侍,勉強虛笑了一下:「元妃今日身體可好些了?」

「托皇后娘娘的關切,臣妾身體好些了。穆左判果然醫術了得,一番診斷確認臣妾其實並無大礙。」昇平坦然笑笑,又行至長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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