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宮傾 第十六章 昔志今逞蒞帝基

昇平曾想過蕭氏生活在永安寺的日子,不用親眼所見也知必然是枯燥絕望的。正值豆蔻年華,卻長伴青燈梓宮,若是心甘情願當然不覺清苦,可蕭氏向來性子剛烈,幽靜無塵的永安寺便是擁有直通天闕大門的陰森囚牢了。

昇平手指抓住裙擺身子不住的顫抖,她原本質問的氣勢因蕭氏的冷冷反問消散一空,只能喃喃道:「即便如此,舅父如此任之放之,任由秦王與太子相爭也太過分了些。」

蕭氏唇角噙笑聲音冷漠:「養父此舉如何本宮無法置喙,只是公主自己也該留些時侯想想,若是太子不能順利歸來該如何自處吧!」

昇平怔怔,再度想起那日廢太子楊勇被逼宮時曾圍在自己頸項上的白綾。

表情冷漠的蕭氏向前一步貼在昇平身邊淡淡笑問:「本宮可以不怕死,因為本宮如今所處的囚籠與死無異。公主定是極怕死的,你自幼得皇上皇后疼愛,如今更是良人在旁,公主怕是不捨得眼前的繁華綺夢吧?」

面對蕭氏漠然面色,昇平心中恐懼已升到極致,她故作無謂的犟嘴:「若是太子不在了,無非是我們三人一同上路罷了,誰又能真捨不得誰呢!」

蕭氏聞言蔑笑,宮燈拖長的影子仿若靜夜碧潭,死寂而又沉靜,「那就都等著瞧吧,大隋朝千秋萬代,咱們早晚都有那麼一天熬不過去,少不得大家上路時一同作伴。」

昇平躲開蕭氏視線,不再瞧她的淡然笑容,惶惶回到楊堅身邊不住嘆息。昇平雖然目視氣息微弱的父皇,心中所想卻是楊廣,也不知天亮時他是否會安然回來,可她又不希望他安然回來,因為楊廣安然出現在甘露宮將意味著,秦王楊俊沒了活路。

銅漏中的流水滴滴帶走守夜難熬的時光,昇平屏息,隨那滴答聲響心率起伏。

陡然,殿門嘎吱一聲從外被推開,昇平急切回頭,定睛瞧了卻是永好手端了披麾忐忑進入。

永好先躡手躡腳的走到太子妃蕭氏身邊叩首,而後才靠近昇平為她披上禦寒的衣物,昇平悄悄握住永好的手指朝她使了個眼色,永好頓了頓,輕輕搖搖頭,而後再次恭謹倒退離開。

昇平心頭驟然抽起,緊閉雙眼抿住嘴唇。她握緊永好的手,只想讓她去打聽一些太子的消息。

永好搖頭,是何意思?

是內宮尚無聽聞宮外消息?還是楊廣已經中計命喪楊俊之手了?還是楊俊已經計敗,楊廣將其滿門滅族?忐忑難安的昇平怎麼都想不出永好搖頭的意思究竟為何,她更惱怒自己與永好以前的默契怎麼輕易就消失不見了,分明永好已然暗示為何她仍是不解。

越是慌昇平越想不出頭緒,直至永好再次進入,她幾乎想要撲上去明問,倒是端著托盤的永好神情還算平靜,此次,送來的是安神湯。

「公主,這是獨孤大人派人送進宮來的安神湯,請公主安心服用。」永好畢恭畢敬的跪在昇平面前,蕭氏瞥了一眼湯,眼睛微微眯起似在思量,昇平心中實在憂慮沒有胃口,示意永好先放在桌案上退去。

「公主。」思索完畢的蕭氏突然抬頭笑笑:「你可曾想過坐上昭陽宮裡的鳳座?」

寂靜大殿里,蕭氏清脆的嗓音聽上去別有意味,昇平知她在諷刺自己,不耐的輕啟朱唇:「昇平坐於哪裡,已是無謂。」

是的,若此時能換回他們兄弟三人都平安歸來,即便是坐不上昭陽宮的鳳位寶座又能怎樣?

蕭氏沉思半晌抿嘴不語,目光再度歸於平靜。兩人各懷心思默然佇立,在燭火下燈動人定,看不出彼此此刻心境。

時間長了,燭光慢慢弱去,有宮人為宮燈添換新燭,昇平望著奄奄一息的楊堅,如今父皇嘴裡已經沒有了嗚嗚聲息,彷彿在等待瀕死一刻的到來,心中殘存的父女親情使她心中酸楚傷感。

忽然,殿門咣當一聲從中大開,數十位帶刀內侍紛紛湧入兩廂排開,燈火驟亮,昇平聞聲回頭,正瞧見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果然是他。

滿懷在心的擔憂悉數轉化為欣喜全部迸了出來,她顧不得殿內眼目視線眾多徑直撲過去。身後的寬大披麾唰的掉落在地,儀態規矩也全部丟於腦後,她只想儘快確定他一切安好,全身上下左右,看了一遍。

楊廣的身上沒有血跡,昇平不能確定是否真的無恙,飛奔到楊廣面前的時候卻停住腳步,明明只差一步便可觸摸,又不敢伸出手,顫顫的立在那兒。

她幾乎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如今真切出現在面前,貿然觸碰又怕真是夢境虛幻。

兩人四目相對,目光彼此凝結。

楊廣先疲累笑笑,隨意用手掃掃自己衣襟,再伸出雙臂將昇平猛地摟入懷中。

「阿鸞,我回來了。」

楊廣用力抱住昇平,雙臂勒得越來越緊,他在用煦暖懷抱安撫她惶然不定的心。她心中惦念他的安危不放,他又何嘗不是。

他一邊提心與楊俊斡旋,一邊遣人警惕獨孤家動靜,憂心如焚的楊廣最怕自己萬般不易回宮時已經再見不到她,當日纏在昇平頸項上的三尺白綾是他畢生最大的噩夢,他生怕再重複一次。

昇平含淚,與楊廣對視,忽笑忽哭,抑制不住。

當然,她也知,他入宮來的代價,秦王楊俊終還是落敗。

眾目睽睽之下,楊廣與昇平緊緊相擁不肯分離,蕭氏見狀,垂首理了理身上的白衣孝裙,漠然轉身從側門離去,原本陪侍太子妃身邊的宮人左右環顧不知該何去何從,面面相覷後終還是選擇猛紮下頭繼續伏地在太子腳下。

此次事成,也許昇平公主會成為大隋皇后,她們怎會有心追隨入宮便遭遺棄的蕭?

大殿中數十宮人悄無聲息見證他們歷經磨難再聚的難能可貴,只有一人蒼老的面頰落下豆粒大小的淚珠。

嗚嗚哽咽聲只有兩下,便再沒了聲音。昇平聞聲驀然想起父皇,推開楊廣的懷抱回到楊堅身邊,楊廣也肅顏一同佇立在床榻邊面對毫無親情的父皇。

彌留之際,再沒有君臣身份,父女兄妹骨血相溶,也會同悲同哀。

如今所有的謀算全部落空,所有的戒防一朝放下,冰冷皇位上的真心也只有一瞬而已。昇平伸出手指拂去楊堅花白鬢髮的淚珠,手指顫顫根本無法完成,整個人虛軟跪倒在地不禁哽咽出聲。

楊廣冷漠雙眼,定定落在曾想廢黜自己絞殺於宮門前的父皇。

風吹拂著明黃垂幔漸漸無力,搖擺不定的紗簾如同昭示這位大隋朝開國帝王已經瀕臨最後時刻,他沒有睜眼,除了喉嚨間哽咽聲聲更迭再沒有任何動作。

昇平忍不住痛慟撲在父皇身上哭泣,楊廣則垂目盯著床榻上不住抽搐的人無動於衷。

直至長塌邊的垂幔停止擺動,楊堅為國憂慮的哽咽聲也終於停止,殿中一片死寂,楊廣抽手拉扯起哀哀不絕的昇平朝龍榻俯身拜去,昇平被楊廣的舉動驚呆,忘記掙扎疑問,一下下隨他深深拜在父皇榻前。

三次大禮已畢,楊廣拉過她的手並於自己身側,朝殿外朗聲宣告:「皇上駕崩——」

榻前殿外宮人內侍們悲慟抽泣聲驟然響起連成一片,昇平驚惶回視仿若睡去的父皇,那個授予她最高寵愛的人,那個給與她尊貴骨血的人,終消散了氣息,身著龍袍的他就此融在明黃色的龍榻上,連眉目都不甚清楚了。

再回過頭,甘露殿已有宮人在有條不紊的換下明黃色垂幔,掛上素白墨黑的挽帳,動作麻利訓練有素,似早已有準備。

哦,她差點忘了,此時時隔母后過世短短不過半年,為母后敲響的喪鐘還餘音繞耳,如今又換了父皇離去。

父皇的步履終追不上母后,從起兵建國到朝堂議政,始是一步一遲,連離世也是如此。他一生鬱郁無力避免,至此,也算是個終結。

大興宮永安寺再停大行皇帝梓宮,帝後即便生前再不睦,也必須死後同葬。無論是貞烈堅毅的孝敬輔天協聖文皇后,還是洪德彰武的仁德應天興國文皇帝,都是後人刻在九丈高碑上相伴相隨的謚號,永不分離。

昇平問楊廣:「父皇母后來生還會相遇么?」

楊廣沉默望著昇平,面容上的冷漠漸漸淡去,他回首看了看巍峨的帝後陵墓,目光幽幽的回答:「會,其實他們兩個人誰都離不開誰。」

帝陵之外,匍匐朝堂上所有臣官,帝陵之內,只有楊廣和昇平二人沉寂相伴。

皇陵背擁青山,面朝鏡湖,綿延萬里的江山終隨了他們去,五湖四海再不會有波瀾起伏。

生死恩怨糾纏不過三十餘載。

也是一生。

仁壽四年,五月初十,高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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