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宮傾 第十章 天家驚變無人歸

掐指算算,距離楊廣出征已經過了兩個春秋冬夏。

昇平在這兩年里又長高了許多,當年那些長長穿梭在漫天飄舞桂花雪中的艷色百褶鳳尾芙蓉裙如今已經不及腳踝,再沒有幼時脫地的逶迤瑰麗,額前的抹發也輕輕拂動臉頰,遮掩了女子羞怯的緋紅。

那個好動不喜安靜的阿鸞,終還是在思念中長大,如同一株峭立崖畔的蘭花,在勁風席捲中勉力存活。

獨孤皇后至從那日與皇上楊堅爭執後,便徹底放棄了朝堂,她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全部拱手讓給了楊堅,用兩年時間來抱病在床,如同已經瀕臨暮年的老嫗,心死,人暮,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

哪怕是昇平前去探望,獨孤皇后的眼睛也懶得睜開,任由女兒細細撫摸帶霜鬢髮一動不動,彷彿整個人沒有任何知覺般。

心哀所至,莫不如死。

獨孤皇后在用她最後的固執來昭示身為皇后的尊嚴不容挑釁,卻不知此刻只需用一句話就可換回帝王心意。

或許她知道可以挽回,只是不願意因此委屈了自己。

那個短命的尉遲氏悄無聲息的被宮人掩埋起來,連同那個昇平未曾謀面的弟弟或妹妹,一同被用黃土掩埋在不知名的角落裡,無墓無碑,也無後人祭奠。

後宮之中,一切爭鬥最終的結果都會化成入土為安,只要有人不想提起,就不會有人想去記憶。尉遲氏不是最初的那個,自然也不會是最後那個。

楊堅對尉遲氏原本並沒有什麼深厚情意,她只不過是一簇在凜冽如冰的朝堂上驟然點燃的溫暖火焰,吸引被朝堂所困的無助帝王不由自主的前行,被火光烘烤渾身暖意舒適,在寂寞宮殿里能為天子寬慰的一切都彌足珍貴,高高在上的君主想要佔有所有不屬於自己的愜意,並不是因為尉遲氏的恭謹嫻淑吸引了皇帝。

只能說,是朝堂的冰冷殘酷造就了此次孽緣。

突然間獨孤皇后怒意風涌,溫暖火光被意外乍然熄滅,皇上剎那回過了神,便又開始延續以往的一切,繼續冰冷,繼續困頓,繼續輾轉在朝堂疲於批閱奏章,仿若什麼都不曾發生過般坦然。

坦然。

帝王天經地義可以享有負心的權力,沒有臣民會為他一次小小的薄情而責罰,更不會有人為他的寡恩心傷難抑。

當然,除了獨孤皇后,昇平的母后,那個以為自己囊獲丈夫所有感情的天家女子。

這一次,她跌得太重。

原本以為自己助良人登上寶座,從此便是夫君心頭最重的那個人,誰知轉眼間迎頭一棒擊到面前,直打她個措手不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胸無用兵韜略,相貌至多只能算得上秀氣的尉遲氏,頃刻之間就可以顛覆血雨腥風一路走來的刻骨誓言,他們夫妻二人還有什麼可以誠信百年?

那個攸關權勢性命的誓言不僅代表了獨孤與楊家的攜手,更代表楊堅對獨孤伽羅一世忠貞的許諾,如今心高氣傲的獨孤家七女落得如此下場,這叫她情何以堪?

其實,九重宮闕里只有廝殺爭鬥,女兒家卑微的心事在此處沒有真正的容身之所。再喜歡爭強好勝,最終也不過是一杯塵土掩埋魂魄,誰又會真的想知道,男女情愛於宮事究竟何干?

昇平跪在獨孤皇后身邊,以手指做梳幫母后梳頭,淚靜靜的滴落在枕邊暈染大片濕痕。

「阿鸞哭什麼,是覺得本宮老了嗎?」閉目躺在鳳榻的獨孤皇后聲音有些低沉嘶啞,聽上去分外孤寂凄涼。這兩年,她面容蒼老許多,兩鬢泛起白霜,再不似以往犀利神態。

昇平不住搖頭,淚珠順著臉頰持續滾落,一不留神,淚珠掉落在母后耳邊鬢髮上,唯恐讓她察覺,只能用手背偷偷拭去,「聽永好說,廣哥哥在西北面又打勝仗,此次直逼叛軍出了僵界,怕是不日即將凱旋迴朝了。」

獨孤皇后緩緩睜開眼,眼眸中驟然閃出的光彩幾乎讓人無法直視,她彷彿不敢置信般問道:「阿鸞是說廣兒要回來了么?」

昇平忙不迭的回答,得到肯定答覆的獨孤皇后停頓片刻,反而又黯淡了目光低低喃喃:「廣兒回不來的,他們不會讓他順利歸來。」

「母后是說廣哥哥回不來了嗎?」昇平一直以為自己只需熬到楊廣得勝歸來便可解決所有煩擾,從前母后和父皇也是如此對她安撫的,豈料果真臨到廣哥哥歸來了,為何希望反而變得渺茫起來?母后說他們不會讓廣哥哥回來,他們,他們是誰?她撫住自己胸口喃喃自問。

其實,答案就在嘴邊,奈何昇平終究不敢相信隱藏在背後的血親冷漠。

「廣兒回不回得來,要看本宮舍不舍的自己。」獨孤皇后冷冷的望向窗外語音悲涼:「如果本宮死了,他就有借口歸來。否則,他就是打一百次勝仗,也抵不過最終一個死字。」

昇平茫然的望著獨孤皇后,不甚清楚這二者究竟有何關聯,但母后幾番提及死字,她倒是顧不得多想那些駭然的隱情,一下子撲倒在母后懷中:「母后,母后永遠不會……」

「不會死是嗎?哼,這世間哪裡有不死的人?」獨孤皇后閉上眼不住的冷笑:「你父皇,本宮,你的廣哥哥,還有你,此生終難逃一死。只不過有先有後,輪番生死罷了。」

獨孤皇后從未這樣凄涼自怨自艾過,她一生孤傲,便是輸乾淨里外也不肯承認自己失敗,如今她忽而看開了生死反而讓昇平心中深覺得有些不妙,除了震驚到不能言語外,竟想不出任何勸慰的話來說服母后。

「他還在朝堂上么?」獨孤皇后突然話鋒轉換,提起那個不願提起的人。

昇平連忙回答:「父皇春巡去了。」

大隋天子每年都會五月春巡,於近郊狩獵,督促耕種。只是近兩年來邊疆戰事頻發壓得楊堅瀕臨崩潰無處紓緩抑鬱心境,所以才會提前月余攜帶人馬城郊圍獵,滿朝文武無人覺得不妥,皆隨侍而去。

不料,獨孤皇后聽聞皇上提前去狩獵的消息猛然坐起身,用枯槁的手指大力抓住昇平的胳膊,一雙凌厲眼睛像把短匕直插入昇平心中,任憑昇平戰抖著身子躲也躲不開,獨孤皇后厲聲問道:「你的意思是,現在是太子監國輔政?」

昇平不知有何不妥怔然點頭,眼睜睜看著獨孤皇后不顧身體虛弱強掙扎著從榻上離開,左右宮人慌忙上前攙扶著,腳剛落地人便虛軟軟跪了下去。

昇平撲上去,扶住獨孤皇后的手臂:「母后,你怎麼了?」

獨孤皇后大半生從未這樣無力過,她竭力支撐起胳膊趴伏在金磚上神色慘然,不住澀澀苦笑:「阿鸞阿,恐怕此次廣兒是真的回不來了。」她絕望的搖頭「太子不會放過他的,不會……」獨孤皇后彷彿又想起什麼般,連忙抓過昇平的手腕再問:「 你舅父如今何在?」

攙扶獨孤皇后手臂的昇平懵懂搖頭,根本答不出。

獨孤皇后見狀無奈的恨恨嘆息:「你這般無能無才,來日生死怕是隨不了自己!」不等昇平反應過來,獨孤皇后再勉強用力直起身子,喚貼身宮人去拿虎符,半晌過後,那名宮人驚惶從內殿奔來,遠遠便跌倒在地匍匐向前爬行:「皇后娘娘,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虎符不見了!」

獨孤皇后至此再支撐不住,身子如斷了線的風箏向後倒去,昇平強忍住心底無助,掙扎著摟住母后下墜的身子嚎啕大哭,驚恐不安在她心底漫天蓋地的鋪延開來,幾乎窒悶住所有呼吸。

大殿里只留下昇平獨自悲戚的哭聲,宮人們噤聲不語,皆無措佇立在遠處不敢上前。

窗外起風了,帘子啪嗒啪嗒敲在窗格子上如同寺廟裡敲打的木魚,鐺鐺震人肺腑,蒼涼了所有人的心境。

「沒想到,廣兒竟會死在凱旋之時。」獨孤皇后拼盡了力氣才澀然開口,如同讖語道。

事情果然不出獨孤皇后所料。

太子楊勇監國第二日便以連年戰禍國庫內不敷出為由,先斷了前方糧草。楊廣明明未曾戰死在與李氏搏殺疆場,卻被同胞兄弟從後背先插上一刀。

獨孤皇后勉強掙扎著下床,想要衝出昭陽宮重入朝堂執掌朝政,竟不能。三更天被急招入宮的眾文武百官被太子楊勇命令的守衛內侍困在大殿不得進,內外不許隨意擅自進出。

所有人都沒有料到這場驚變來得如此迅猛。

更不曾料道皇上未歸,皇后被囚,大興宮禁地守衛一夜之間全部換成太子黨羽心腹,昭陽宮宮門緊閉,連御醫堂也就此禁止出入宮廷天闕。

楊勇籌劃這場變革太久了,久到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內外已經迫不及待的換了新的主人。

楊勇在朝堂之上遙尊被圍困於遠郊不能歸來的楊堅為太上皇,尊后宮被囚的獨孤皇后為皇太后,又冊封已經被自己斷絕糧草的楊廣為孝王,再命駐守京郊東大營的十萬禁軍接手京都守衛,將京城四門嚴防,以防楊廣突圍而歸。

沒有人知道皇上此時的安危,也沒有人知道此時究竟還有誰能救下所有的人。昇平站在獨孤皇后身邊覺得胸口憋悶,嗓子翻起陣陣血腥氣息,眼前不住的泛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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