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相濡以沫(下)

天灰濛濛亮時,周霆琛必須離開杜家。既然毓婉不想與杜家割斷所有聯繫,他也無法撼動她心中所存固執,只能先等毓婉將一切安排好再說。

在周霆琛授意下,素兮也隨他抱了孩子翻出牆外找到杜家舊日親眷。

杜家起家江浙,上海猶有一位叔公存活在世,素兮抱了孩子登門求見,聲淚俱下說明杜家二少奶奶所遭迫害,並許下重謝懇請杜家親眷為其主持公道。杜瑞達正妻杜凌氏此刻還沒發喪,佟毓婉居然被圈禁,更誕下幼子,這樣行徑確實令人髮指。聽聞這一訊息,除憤慨之外也被杜家親眷們嗅聞到天大的好機會。之前這些遠近親眷皆因不肯借錢給杜允唐贖出杜瑞達被杜家人疏離,眼下杜允威接管日本人生意,杜家實業似有東山再起之勢,貪念所動便也想上門分一杯羹。

只是他們深知按照杜家族規杜允威在杜家執掌家業名不正言不順,若能扶植佟毓婉母子倆重新回到杜家掌權,被大房感恩的他們必然也能憑藉護助有功分得豐厚利益。一些想趁機投資親情的親眷們便打了這位杜家叔公的名號齊聚到杜家,專程來為佟毓婉母子討回公道,勒令翠琳母子務必將杜家交還給毓婉。

翠琳本以為佟毓婉即便不死在雜物房中,也會死於生產,因此刻意不讓傭人靠近圈禁佟毓婉的雜物房以免有人伸手援助,不料毓婉憑藉自己力量還能將孩子順利分娩出來。被聚眾前來的杜家親眷唬住了,再瞧見衣衫破爛不堪的素兮手中所抱孩子,臉色大變。鐵證如山,已不容狡辯。

翠琳心中暗暗萌生怨懟,當眾親眷的面偏只能裝出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將此此一切描述為家務事,而自己從不掌管家事毫不知情,恨恨命傭人們將封閉毓婉的院牆扒開,身體虛弱滿身滿裙是血的毓婉在素兮攙扶下走出院子,迎上黎美齡和翠琳惡毒的目光。

這不再是毓婉能夠僥倖存活性命所帶來的憤恨,而是她們日後寢食難安的開端。畢竟遵循杜家祖宗規矩佟毓婉懷中的孩子有可能是杜家產業最終繼承人,她們將會因這個孩子的順利降生變得一無所有。

忌憚,怨恨,惱怒,嫉妒種種思想集中到一起,她們十分警惕的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盯住毓婉,翠琳婆媳心中已經形成共識,只要佟毓婉和孩子在一天,她們都無法安枕無憂,杜允威永遠不會成為杜家真正的主人。

毓婉在眾目睽睽之下,扶住僵硬虛弱的腿,噗通跪在翠琳面前,並無血色的嘴唇吐出哀求:「二姨娘,過去一切都是母親的過錯,還希望二姨娘能夠將母親發喪,毓婉此生願以任何事為報,定不食言。」

這一跪,成全了毓婉在杜家親眷心中賢德的名聲,也暗中威逼了杜允威母子必須當眾允諾會將杜凌氏儘快發喪。只要杜允威母子將杜凌氏順利發喪,她再無把柄握在這對他們手中。

翠琳從前只覺佟毓婉最多是個空讀了兩年洋學堂的女子,所有禍起事端都是由紈絝的杜允唐在背後操作,眼下她竟被毓婉犀利目光逼視的不敢回望,在諸多杜家親友內眷面前,倘若想維持住杜家大家長的風度就必須將杜凌氏那個惡毒老婦發喪,並需要做出自己寬容大度的神態來。

翠琳暗暗咬牙,良久才上前將毓婉攙扶起身,又回手將孩子抱在自己懷中,露出慈善笑容:「那是自然的,沒能給大姐順利發喪我心中也始終惦念,無奈大姐過世太過突然,從前購得的那塊墓地又沒有修繕好,所以正在連夜趕工,哪是我們自己能坐得住呢?還有,這孩子是咱們杜家現有的立字輩子嗣,我疼愛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讓你們母子流落在外?美齡阿,你這個做大嫂的,日後務必要多多照顧毓婉才是。」

一番話說的冠冕堂皇,杜家在場親眷自然樂得見到一家子虛假和睦,事本與他們無干,卻比掏了自家後牆還開心。

毓婉唯恐翠琳刻意失手,又將孩子從翠琳手中不露痕迹抱過去,黎美齡輕輕向孩子襁褓瞥了一眼,眼神戒備到骨子裡,她在用目光警告毓婉,即便攜子回到杜家,仍會面臨諸多艱難。她和翠琳絕對不會讓這個嬰兒繼承杜家所有財產,更不會任由毓婉來操控整個事態的走勢。

因為昨夜分娩消耗體力太多,站在風裡中的毓婉支撐不住身體,眼前昏花,她硬按住素兮胳膊僵直脊背與翠琳將杜家一乾親眷送走,直到再看不見身影,雙膝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即便如此,她仍緊緊抱住懷中孩子,不肯給任何人接手,避開傭人扶助,只倚在素兮身上。黎美齡扭身見毓婉狼狽站起,猶為不耐的問了句:「這孩子起名字了嗎?」

「起了,叫思唐。」毓婉嘴角微微一動,輕飄飄將孩子名字說出,引得翠琳和黎美齡眉頭擰在一起。孩子的名字並沒有遵循家譜排輩,反而以思唐二字點明幼兒少婦的心中所念,實有些荒唐。

毓婉心中暗暗冷笑,她就是讓翠琳母子知道,只要杜允唐身處異處一日不死,他們就將一日坐不安穩杜家產業,眼下所到手的全部皆有可能隨時隨地被人奪走。

翠琳面容又恢複了警惕戒備,她提防看住毓婉,過了很久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笑容,「如今不再是大姐掌家了,我將一些內務權責交予美齡,你的吃穿用度記得跟美齡去要。」

毓婉明白,翠琳以輕飄飄一句話斷了她們母子的剩餘活路。

在杜家,大房二房飲食衣物提供均從內宅中貼補,其他財物花費消耗還必須由各自在實業里工作的男人領取一定薪酬支付。此項定額本是杜瑞達謹防家族產業內外難以區分,易虧空實業彌補內耗,卻未料到在多年之後,這規矩成為勒緊毓婉脖頸的枷鎖。黎美齡只需斷了她的內用,外面再沒有支薪的杜允唐,單憑毓婉手中積蓄,母子倆根本根本過不下幾日。

黎美齡果然傲慢抬起下頜,佯裝唉聲嘆氣:「眼下杜家上下誰不是過著入不敷出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填補虧空呢,眼下給大媽發喪還要一筆大錢無處籌集。對了,弟妹,給大媽發喪,你做兒媳的好歹也要出一些吧,總不能親生兒子不出,偏我們這些什麼都落不下的旁人需多拿錢的道理,是吧?」

毓婉並沒有直面黎美齡,與翠琳正色:「我手上還有幾千快,一會兒拿給二姨娘,只是母親的事務必要好看。」

翠琳抬步正準備上樓,忽聽見毓婉對自己的稱呼,臉色剎那鐵青:「毓婉,如今這家中只有一個太太,你不知道么?」

毓婉明白,人在低處無法不壓低尊嚴,她恭敬應答:「是,母親。」

接下來幾日,如同毓婉所料相同,毓婉主僕四人飲食用度悉數剋扣,甚至連毓婉坐月子所需若干補品也不肯輕易送上門來,素兮耐不住性子幾次帶了鵲兒前去跟黎美齡討要。黎美齡聽是毓婉所用,反譏諷她和杜允唐投靠日本人將杜家錢財敗空,即便男人不在了,手上所剩餘的錢財也足夠她補上十個百個月子,何必假裝哭喪來掏空自家的窮窩底。

素兮知道毓婉手中錢財皆是有固定數額的,連同嫁妝與日常積攢的零用錢在內,手頭現金不過萬八千塊,偏又交上去大部分準備給杜凌氏做場大殯,手中已經沒有活絡余錢,所剩不過是無法變賣的嫁妝首飾和古董陳設。

「難道大少奶奶就當真一樣也不肯給么,那我去找太太。」素兮忍無可忍,還想鬧一場為毓婉爭些補品,黎美齡倚在樓梯上露出鄙夷笑容:「果然是蠢的,難道你以為這是我不給的?回去告訴你們二少奶奶,且省了心,現在還有定額飲食供奉了,日後大家一起喝粥的日子也有呢!」

話音未落,黎美齡抬頭,發現毓婉正立在房門口,不怒不惱望了她,黎美齡訕訕扭了身子:「還沒出月子,弟妹也不知道好好將養身體?出來受風做什麼?」

「太吵了,睡不著,起初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事,原來不過是這些。素兮,你怎麼不懂規矩,一個丫鬟也與當家奶奶爭吵,尋常我是怎麼教你的?素兮,與大少奶奶道歉!」毓婉淡淡開口,話里暗諷黎美齡自降身份與下人爭執反臊得黎美齡面露尷尬。

素兮不明白小姐為何強迫自己低頭,但不會違抗她的命令,「大少奶奶,都是我忘了本分。」

黎美齡瞪了主僕二人,羞怒得悻悻扭了身子離去。素兮站直身子扶住搖搖欲晃的毓婉:「小姐,為什麼要給她道歉?」

「還有幾日就是大殯,此時一點意外借口也不能給她們,否則她們會以我們做理由將太太草草入葬。」毓婉身子顫抖,「思唐又哭,你去看看。」

「怕是餓的,我瞧著小少爺連日來只知道哭,也不肯睡……」素兮說話至此偷瞄了一眼毓婉,毓婉臉色白的嚇人,素兮慌了神連忙安撫小姐:「怕是不適應吧,過幾日就會好的。」

「但願吧。」毓婉幽幽嘆息。

毓婉母子缺少衣食,終於勉強支撐到出杜凌氏大殯的日子。

凌晨寅時毓婉就已全部收拾停當,黑藍色長旗袍,黑色喪帽,首飾一概卸除,妝容也未多著,按照大殯禮儀抱住思唐坐在掛滿白花挽幛的頭輛車上,素兮在旁手中抱好錢罐,內里是毓婉身上最後全部銀元,這些錢將用來為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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