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相濡以沫(中)

這一年來,周霆琛曾經無數次強迫自己忘記,忘記毓婉的模樣,毓婉的冷漠,彷彿她只出現在他夢境里的女人,那些說過的話,那些動人的情景都是自己虛幻出來的產物。

再次跟素兮翻牆進入杜家,心中始終還將毓婉的印象停留在從前,他走到雜物房門前,毫不猶豫推開門衝進去,迎面熱浪煙塵撲上來,周霆琛乾澀了嗓子不住咳嗽,再往內探了一步,聽得毓婉正在痛苦的呻|吟。

毓婉痛苦的叫聲讓周霆琛的心再次收緊了,映入眼帘的景象更讓他不自覺將拳頭握緊。

毓婉渾身裹滿了灰突突的草木灰,直挺挺躺在草席床上。因為想要讓自己積蓄些體力用來分娩,她還在陣痛間隙從雜物中翻找出一些乾癟的觀景果子來嚼,被咬爛的果子撒了滿床,她一邊逼迫自己將乾果咽下去,一邊捂住腹部痛苦呻|吟。順著長裙下端蜿蜒流出的血混合了草木灰蹭了滿推,腳踝,鞋子上滿是血和成的灰漿,頭髮已被汗水溻濕,一縷縷搭在臉上,掩去了布滿血絲的雙眼。

周霆琛顧不上避諱跨步衝上前抱住還在拚命咀嚼的毓婉,毓婉疼痛中產生一絲幻覺,溫暖的氣息令她不自覺喊了一聲:「允唐,你回來了?」

周霆琛身子一顫,還是緊緊打橫抱住毓婉的身子,「嗯,回來了。我回來帶你走。」

素兮察覺周霆琛想帶毓婉出門救治,噗通一下跪倒在周霆琛面前:「周少爺,你不能帶走小姐,小姐現在畢竟還是杜家媳婦,以後也還要在杜家生活,肚子里的孩子出聲也會姓杜,今天周少爺把小姐帶走了,她就再也回不到杜家了。」

一個從不識字的丫鬟只能將那氏教導的傳統思想奉為寶鑒,她一輩子聽從遵循那氏訓誡,所接受的皆是出嫁從夫的思想。毓婉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周霆琛可以來救毓婉性命,卻不能將毓婉帶出杜家大門去,這是素兮為保護毓婉名節所能夠做到的唯一堅持。她深信,如果此刻太太在世,也必然不會同意小姐就這樣走出杜家,留給世人笑柄。

周霆琛對素兮的哀求並不買賬,依舊執意要帶毓婉前去就醫,素兮死死抱住他的雙腿不肯放,周霆琛幾次抬腳想要踹開她的阻攔,終還是沒有動。

兩人爭執不下,毓婉又挺過了陣痛,悠悠緩口氣清醒過來。由於失血過多,她的雙唇已不見血色,整張臉如同白紙般。她睜開眼睛,眼前抱住自己的溫暖懷抱居然屬於久未謀面的周霆琛,熾熱的溫暖偏來自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他憤怒的表情是在為她嗎?看來,她總是會不小心惹怒了他。

毓婉打量地上跪著的素兮,心中明白兩人爭執焦點,她虛弱笑笑,雙手抵住他的胸膛,勉力鼓起勁來開口:「周霆琛,我不會走,只在這裡生。」

周霆琛聽到毓婉的細微聲音,垂下頭盯住她,迫人的目光令人窒息:「你會死在這裡。」

他的萬千擔憂她心領了,但此時此刻「杜家二少奶奶」不能走。一旦杜家二少奶奶今晚離開杜家,杜允威將會找出諸多借口來污衊她,有可能會借用機會聲稱孩子並不是杜允唐的骨肉,甚至更會將污穢潑上無辜的周霆琛。

所以,她不會走,她要為腹中的孩子討回自己應得的,更要為被迫離家的杜允唐和無辜慘死的杜凌氏討回屬於他們的全部,還要守住杜瑞達一生心血。

毓婉喘息著對周霆琛露出笑容,因為全身耗儘力氣,笑容在嘴角一跳一跳抽搐:「我的身份註定我不能走,今晚走了,佟毓婉就再沒任何理由留在杜家。」

知她如他,又怎麼不知道毓婉心底究竟在想什麼,這個倔強的女人,寧可冒自己生命危險也不願放棄為杜允唐所守護的家業。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毓婉堅毅決然的面容上,心底微微嫉妒起那個男人來,他不僅佔去了她的身體,也佔去了她的心,幾乎是在毓婉開口剎那,周霆琛明白自己已經輸了。

常言道,日久生情,總是有些道理的。她果然還是愛上了杜允唐。

陣痛再次襲來,毓婉疼的渾身打顫,為了不叫喊出聲,牙齒狠狠咬住嘴唇,直咬出血來也不肯放開。周霆琛知道情況緊急待不得出去,索性大步邁進將毓婉重新平放回床鋪,冷靜命令素兮趕快想辦法燒水,他脫下外衣將毓婉冰冷的身軀包裹住,將她的頭摟在自己懷中,「好,你說不走,我們就不走,我留下來陪你。」

全身痙攣的毓婉根本聽不清周霆琛的話,全身骨頭猶如被掙開裂般疼痛,火辣辣的撕裂痛處讓她近乎失聲,周霆琛將自己的手背放在毓婉面前任由她用力去咬,毓婉一怔狠狠一口下去,順著牙齒流出鮮紅的血來。

在外忙碌的素兮心中慌亂,半盛了雨水的陶罐成為救命稻草,萬不容易又尋到了銅盆,焦急不安的她手忙腳亂一會兒跌了盆,一會兒又摔了火鐮,好不容易才重新點燃爐子將銅盆放上去燒,忽又發現再沒有可以燃燒的枯枝,尋遍了雜物房還有一把殘舊板凳,又摔又踹,半天才將凳子弄爛了塞入爐膛。

終於鬆口氣的她衝進房內,見周霆琛沉著將毓婉放穩在床上,正俯下身為她擦拭額頭汗水,毓婉顫抖的唇始終微笑:「每次見你,你都要救我,我欠你太多了。」

周霆琛將毓婉被汗水沾濕的髮絲,「是我欠你的。」

疼痛襲來,毓婉再維持不住笑容,每叫一次,周霆琛的手便抖一下,明明疼在毓婉身上,卻像刀子割在周霆琛的心中。為不讓毓婉恐懼,他始終溫柔為她小心動作,素兮目光落在周霆琛滲出汗水的隱忍臉龐,心中難過,忍不住別過頭去,捂住哽咽,眼淚順著臉頰流淌。

如果當年小姐能夠和他走到一起,也許今時今日又是另一種生活。

命運無影,不知從何改變,被命運捉弄的一對有情人,總因命運錯身而過。

專心致志照顧毓婉的周霆琛沒有看見素兮的眼淚,他放平毓婉後走到身下幫她分娩,這樣緊急時刻,男女之別似乎不再重要,能讓毓婉降低痛苦才是最為重要的事。

「去找些乾淨的布為你家小姐擦身子。」周霆琛反身命令素兮,呆愣的素兮被命令驚醒飛奔去找,奈何又是沒有隻能將身上的外衣撕開幾塊投在水中清洗後,拿來為毓婉擦去滿身血污。

因為分娩的時間耽擱太久,毓婉身體非常虛弱,沒有力氣難以向外推送腹中孩子,周霆琛幫她按壓腹部,希望加些外力加速孩子降生,可這樣動作同時也會造成血液大量向外湧出,鮮紅血液噴涌在面前,素兮再忍不住眼淚,嚎啕著用包了草木灰的布塊為毓婉擦拭,擦去一下,血又湧出,再擦去,血還是不斷流出來。

毓婉昏厥過去,任憑周霆琛和素兮如何召喚也沒有知覺,孩子還未降生,她也沒了反應。縱然此生見慣了生死,見慣了血流成河的廝殺場面,周霆琛還是感到莫名的恐懼。

生命消逝如此容易,他還不想放開手讓她離開:「佟毓婉,你不許死,我不准你死。」

毓婉全身皮膚皆呈現慘白色,噴涌不止的血正帶走所有生命徵兆,手指垂在身側任憑素兮如何按壓也不會抬起,周霆琛猛抱住毓婉,眼前剎那水意模糊,他惡狠狠的命令:「佟毓婉,不許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杜家怎麼辦,杜允唐怎麼辦,還有……我怎麼辦?佟毓婉,我警告你,這輩子你只許死在我身後,否則你會為此愧疚一輩子。」

他的哽咽伴隨身體的顫抖,他緊緊圈住毓婉,想用自己的體溫來給她輸送支撐下去的力量。他不允許她為了別的男人死去,那年她結婚那日,他也曾經想過擁抱她,對她說「我周霆琛一生怕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懂得什麼是快樂,你不再了,我又不知道活著的意義了。」

這句話始終存在心底不敢表白給她聽,時到此刻,他終於有機會說出口,她卻真真正正用自身來驗證這句情話的殘酷。如果,她去了,他這輩子也真完了。

眼淚還在順堅毅臉頰慢慢流下,周霆琛被洪幫人偷襲險些斷命,洋醫生不用麻藥接肋骨時,他沒有哭過。他在她結婚那日喝的酩酊大醉,在虹口道場挑釁日本人近乎重傷不治時,他也沒有哭過。可在此時,在有可能失去毓婉時候,他終於忍不住眼淚。十幾年前,曾經有個女人在他手中活生生斷了氣。那是他的母親,為了爛賭無救的丈夫,為了逼迫償還的債務,再忍受不住生活煎熬的母親還是選擇上吊結束自己苦難一聲。十幾年後,他深愛的女人,他願意拱手他人只要她活得幸福的女人也要絕然離他而去,他卻依舊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等待愛人死在自己懷中。這種痛徹心扉,是對受刑人的凌遲,她不能如此殘忍。

「如果你死了,你這輩子都欠我的,你永遠都還不起了,佟毓婉!」他的臉頰貼住她的,溫熱的淚水溫暖冰冷的肌膚。

一輩子還有那麼久,他會永遠記得她,她的固執害了他們兩個人,他永遠不會原諒她,永遠。

一聲尖叫喚醒了周霆琛悲慟神智,素兮抱住血淋淋的孩子雀躍大叫:「小姐,生下來了,生下來了!」

臍帶是用周霆琛隨身帶的匕首割斷,如同父親在行使自己的權利,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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