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綺夢繁華(中)

百樂門歌舞廳內一片歌舞昇平景象。大廳內燈光昏暗,靡靡音樂隨著大門開啟關閉,時斷時續,路邊卻蹲著衣衫襤褸的乞丐們四處追趕黃包車乞討。

突然大門由內被推開,小胖和大頭從裡面灰頭土臉的被打手摔出來。兩個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才笨手粗腳的從泥水裡爬起來。

百樂門打手摔開兩人後又關攏大門,小胖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吐沫,向百樂門大門內喊:「媽媽的,老子沒錢就不能過來看兩眼過癮?什麼都不說,上來就打人,實在太過分了!」

大頭看小胖臉上的黑泥,還有身上的水抑不住哈哈大笑:「瞧你那樣,沒錢當然不能看,我不讓你去你非去,這下好了,讓人打了吧,正所謂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阿!」

聽見大頭裝大輩,小胖頓時惱羞成怒當即追著大頭打,大頭扛不住小胖猛烈進攻只能抱頭鼠竄,兩人在雨後的路上來回跑,路面上的水坑被閃爍的霓虹盈耀得熠熠發光,映照得兩人破爛的衣服上也浮現夢幻的色彩。

忽然,百樂門歌舞廳的大門再度打開,十幾名侍者簇擁著一名高大男子登上一輛奧斯汀黑色小汽車,大頭瞥見那人的背影覺得有些熟悉,愣在那兒一動不動。沒留神屁股被小胖狠狠踹了一腳。

大頭捂住屁股大叫:「哎呦,你要死了!幹嘛踹我?」

小胖探頭探腦順著大頭的視線看去:「你看什麼呢?」

大頭迷茫的眼神注視那個遠去的背影,一邊搖頭一邊咂嘴:「我在看大人物。」

小胖一聽說有大人物,立即伸出脖子跳腳望過去,但只看見一輛黑車疾馳而來,車燈晃得他趕緊捂住眼睛:「誰啊,哪個大人物?」

大頭敲了他腦門一計:「誰你個頭!趕緊走,不怕再讓人家打一頓?」

小胖捂著腦門揉了揉:「那你還沒告訴我,那個是誰呢,到底是哪個大人物啊……」

大頭哼了一句:「讓你做一下功課,你就不聽,青龍堂的周霆琛阿,我聽說他三年前去洪門為青龍堂老堂主報仇險些被打死,現在又活蹦亂跳回來了,命真大。」

小胖丈二和尚摸不到頭,他不知道周霆琛是誰,更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糾葛,但看大頭一本正經的模樣就知道,此人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是嗎,你沒認錯。」大頭肯定的點點頭:「絕對沒認錯,上次我在周家搶善粥時候還見過他。」

「那跟咱有什麼關係?咱們倆窮的只剩下草鞋了。」小胖吧嗒一下自己的草鞋,草鞋的底子掉在地面上,他抬起腳,露出腳底板的鞋子讓他無奈的咧嘴:「完了,現在連草鞋都沒了。」

大頭望著黑色汽車駛離的方向若有所思:「我覺得,我們的機會來了。」

「什麼機會?」

「別問了,以後告訴你。」

「你可不許騙我。」

「保證不會騙你,不信咱們拉鉤上吊……」

兩個半信半疑的少年晃蕩著腦袋漸漸走遠。

唯獨那輛黑色汽車帶著轟鳴聲一路駛離。

十年過去,佟苑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各類花卉依然圍繞在長廊外,絢爛的迎著夜風搖擺,間或有兩聲蟬鳴夾雜其中,謳歌著夏日炎熱。

幾道車燈停在老宅門口,形成刺目的光亮背景。佟毓婉在門口望著佟苑的字匾怔住腳步,感受月霜拂照下的故園。佟苑落款是旻達。

是父親的表字。辛亥革命以後,在旗的皇室們都改了習俗,幾大正鑲黃旗的老姓都紛紛避禍改了,阿瑪額涅之類的稱呼也隨著革命被同化,如今只尊稱父親母親。似乎從回到京城開始,一切都已改變。

寄人籬下的日子,受盡了舅父舅母的冷嘲熱諷。原本準備赴任的父親官帖還沒遞上去,宣統皇帝已經退位,隆裕太后又隨之殯天,鬧哄哄一場千里奔官也只能就此落幕。

正鑲黃旗有官爵的,勉強關起門來度日,似父親這般根基不深的也只能仰人鼻息討生活。若非舅父開口,他們一家還不知要寄居到何日。

素兮從車上下來,見毓婉出神,輕輕喚她:「小姐,你在看什麼?」

毓婉徐徐站到台階上,回頭笑笑:「只是覺得好像在夢裡一樣,已然十年過去了,家的模樣居然一點都沒變。」

素兮仔細打量一下四周牆壁搖搖頭:「還是變了,牆都斷裂了,還有周邊以前的熟悉的鄰里也都換了模樣。」

夜風拂動毓婉垂在胸前的髮辮,她昂首不語。

素兮見小姐不說話,便協助佟福張羅僕人一起慢慢往宅子里搬東西。

毓婉站在佟苑門口風勁吹透衣衫,猶豫是否要入內休息。父親母親去了周公館還未歸來,她想等他們歸來。

忽然,一輛黑色的車緩緩駛過佟苑。燈光透過一路延伸的迴廊直射內里草木青綠,濃蔭淺光,車漸漸放慢了速度,車燈凝聚成一點落在前方。

佟福見狀連忙讓在路邊忙碌的僕人紛紛避讓:「都讓開點,小心讓車碰了東西。」僕人們得令讓出一條路,黑車極慢溜過,月色在車身上划過一道銀光,車內深坐的周霆琛從懷中掏出香煙,低頭按下打火機,幽藍色的火焰騰起,他意外沒有靠近香煙,人定定望著車窗外忙碌的眾人,順著車光落在佟苑門口的背影上。

素兮跑過來問毓婉:「小姐,先回房休息吧,老爺太太都要等一陣子才能回來,聽說上海也是亂得很,鬧事的學生還圍攻了日本領事館,咱們搬完東西就把大門上鎖,等老爺回來再打開,省得給老爺惹麻煩。」

霆琛聽見素兮的聲音,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手指間的火苗還泛著紅,險些燒到他的拇指,他閃了一下手,斷了半截的小指狠狠按在打火機上。

毓婉無奈的吐吐舌頭:「知道了,我馬上就進去。」說罷,似乎感覺遠處有什麼東西吸引自己,她抬起頭張望,正看見那輛黑色車子窗戶里閃過紅色火光照映的熟悉面孔,她遲疑:「那不是……」

素兮順著毓婉的視線向遠處張望:「是什麼?」

毓婉不敢置信的搖頭:「沒什麼,也許是我認錯了。」雖然隱約肖似那人的眉眼,神態卻天差地別。一個是溫暖體貼,一個是冷傲陰沉,必定不是他。

素兮攙扶毓婉一併走入內宅,背後那輛黑色的車子也慢慢駛離,周霆琛的視線木然從車窗外收回,黑暗裡,他的神態有些奇怪,眉頭緊皺不自覺的問:「佟家又回來了?」

司機並沒有回頭,只是隨意詢問:「堂主,你認識佟大學士?」

周霆琛愣住,隨即恢複冰冷麵容,將已經熄滅的打火機又重新按下,「不認識。」

下課鈴聲響起,毓婉第一個背著畫板從教室里走出來。身後躡手躡腳跟出黎雪梅和鄧流芳,鄧流芳悄悄的拍了一下毓婉的肩膀,不等她反應過來,兩個人立即蹲在一旁灌木叢里躲藏。

佟毓婉受驚回頭,目光落在灌木後還是看見她們,拿起手上的繪圖捲筒一人頭上敲了一下:「你們兩個促狹鬼,又來捉弄我。」

黎雪梅見被她抓包,哀聲嘆氣從樹叢中鑽出來:「唉,每次都能被你抓到。我都懷疑是不是你背後也長了一對眼睛,怎麼能那麼准?」

佟毓婉無奈笑笑:「誰讓你們也不跑遠點,我每次回頭就能看見你們兩個一大一小蹲在草叢裡鬼鬼祟祟的,還能抓不住?」

鄧流芳摟著佟毓婉的肩膀搖頭晃腦的回道:「非也非也,哪是我們不跑遠點,實在是黎大美女體嬌身弱,我也不忍心讓美人辛苦不是?」

黎雪梅點鄧流芳的腦門,不禁好笑:「就你嘴滑,你什麼時候能學學毓婉,要是有她一半沉穩,咱們教員都要感謝天父了。上次教員讓咱們畫個鸚鵡,結果你比鸚鵡還鬧上十分。」

鄧流芳提起此事還分外得意,笑眯眯的頻頻擺手:「兩位大美女,小女可是甘心給你們當陪襯的。你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誰不是在看你們倆,我小小綠葉就不搶你們風頭,只能故作蠟炬成灰淚始幹了。」

佟毓婉聽見鄧流芳貧嘴,拉過黎雪梅:「看看,看看,她這張嘴巴對付我們兩個綽綽有餘,我只求老天爺可憐你我,讓她趕緊找一個能管住的男人嫁了,一輩子也說不了咱們。」

鄧流芳聽罷自然不依不饒:「我就聽不得別人提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我怎麼罰你!」鄧流芳伸出雙手開始呵佟毓婉癢,黎雪梅見狀上前出手幫忙,鄧流芳又轉過身襲擊她。三個人頓時打鬧成一團,一時間臉紅,氣喘,鬢髮被揉弄得亂蓬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狼狽模樣,終於忍不住撐住腰大笑。

三人身後突然傳來清朗聲音:「佟毓婉。」

鄧流芳停住動作,向一旁探了探頭,毓婉還想襲擊她。鄧流芳立即朝她撅嘴,毓婉回頭,發現教員彭文霖站在自己身後。

毓婉又恢複以往平靜姿態,恭敬的鞠躬:「彭老師,您有事?」

彭文霖見到毓婉臉龐漲紅,額頭有微微汗意滲出,心頭一動,他的臉也紅了,他聲音極低,微微笑笑:「也沒什麼事,我看見你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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