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悅到北京的時候,正是最熱的桑拿天。大巴車內的空調壞了,整個車廂都跟蒸籠一樣悶,每個人的呼吸都粘住不動,呼啦呼啦的費力喘著。還好是晚上行車跑夜路,還有一絲涼風。不過還沒開到河北省大雨就把車子給隔住了。
滿車都是昏昏欲睡的男女,翻身的,磨牙的,打呼嚕說夢話的,只有緊張的梁悅坐在車窗前向外頻繁的張望。
車晚點四個小時了,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在約好的地方等她。
想起他,她還有一點羞澀,他和她網路聊天室認識的網友,雖然看過照片,卻沒有真正接觸過。那個據說還在某大學讀大三的他在照片上極其張揚醒目,好像是什麼社團的活動,站在主持位置的他意氣風發,連粗重的眉目也變得極其耀眼。
其實,她的心底還是有一點緊張的,手裡的照片也不小心被按上了印子,連忙用衣袖擦擦,凝視照片上開朗的笑容頓感清爽,連車廂里窒住人呼吸的空氣都變得溫暖而又欣喜,被雨水沖刷的車窗外是模糊的天地和模糊的一切,也包括模糊的她自己。
畢業以後梁悅工作的並不順心,畢業於小城市二流大學註定沒什麼大的發展,只能勉強在一家酒店打工幹個餐飲部經理。每天迎來送往,連腮幫子都笑酸了,可是拿廉價青春換薪水的飯碗還是沒拿住。梁悅大學班主任的話如今想起來還真變成了至理名言,那個戴著粗笨黑框眼鏡的老女人說,咱們這個專業的男生畢業以後都是香餑餑,企業打破腦袋爭著搶著要,但是女生面前就只有兩條路了,一條是考研,一條是嫁人,絕對沒有第三條。想當年她們還曾為老師的重男輕女論調憤憤不平,直到出了社會才知曉,此話果然不假。
聽著很有來頭的電氣工程,說到底還是男人的職場天下,女生到一年以後依然掙扎在這行的只有她們寢室大姐,呃,一個不像女生的女生。
車終於緩緩開動了,滾動的車輪帶梁悅離開了她的家鄉。前方的路到底是什麼樣子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聽說,北京那個高樓櫛比的城市遍地都是機會。
雖然也曾聽說它血腥殘酷的一面,但是她還依然樂觀的相信,那些難不倒自己。
車停靠在四惠東長途汽車站的時候,她故意慢慢的停住下車的腳步,下車後站在車門旁四周張望,心中忐忑不安的程度和從前要命的高考一般無二,她的身邊走過的都是形色匆匆的路人,滿滿當當的大包小包扛在肩上,滿載著背井離鄉的傷感和期冀,躬身緩緩前行。她想自己和他們是不同的,至少她站在原地等待一個希望,等待一個乍然相見的喜悅。
一大束香氣馥郁的百合花滿帶驚喜無聲的放在她背後,聽到聲音猛地回身的她和他就這樣與彼此相見。
純白色絢爛花朵那邊是陽光笑容的他,香氣宜人花朵這邊是羞澀笑容的她。
其實現實中沒有那麼多的擔憂來給人們機會去實踐,他們的相見就是如此平凡,熟捻的如同相處多年的朋友,連曖昧都是心知肚明般雲淡風輕。
他見面後一直低頭悶笑,什麼都不多說,只用一手用力拎過梁悅的行李箱,另一手則不容置疑拽過她的。
她懵然的重新打量他的瘦雋側臉,心隨他牽手的動作而動。年少輕狂和略帶強掩的羞澀,但又溫柔的讓人心生柔情。
讓她有些不一樣的悸動。
悶頭髮笑的他突然抬起臉發問:「我臉上有東西嗎?」
雨後的夜色燈光照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閃過斑斕的色彩,好聽的磁性聲音讓梁悅有些呆愣,幾乎在話音結束同時條件反射的快速搖頭,搖完了,自己又為自己的幼稚反應先笑起來。
抿嘴沉浸在涌動的暖融融情愫里,臉熱乎乎的。
他也真是的,明明比自己還小兩歲呢,專會挖苦諷刺人。她突然覺得獨自傻笑有點花痴,連忙收收口水,斜他一眼兀自昂首向前走,身後偏又是那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你去哪兒?」
梁悅賭氣說:「我找地鐵。」說完仍然胸有成竹的大踏步前進。
身後的聲音還是氣定神閑,「哦,可是地鐵口在北邊。」
她深吸一口氣,回頭對他咬牙一笑。心中卻恨恨的發誓:小東西,你等著的,等姐姐翻身以後好好稀罕稀罕你。
他看她怒橫著的眉頭突然笑笑,伸手按在她的眉心:「太丑了,以後別皺眉。」
以後別皺眉,這是他第一天留給她的最有印象的一句話,直到現在,她都記得,還有那天他冰冷指甲的溫度,也一直點在她的眉心。
他叫鍾磊,與她結識在一個月前某個網路聊天室,他寫散文和現代詩歌,她則專攻小說和宋詞唐詩,橫霸詩詞歌賦論壇,又曾聯手去別的聊天室踢館幾次,每每戰無不勝,一度也曾在那個網路有名的聊天室里掀起一段仰慕的佳話。這次梁悅來北京,一來是找工作,另一個,就是想看看他。
房子是他幫梁悅找好的,據說是每個漂兒初到北京時的必住首選。摸黑上樓的時候她還暗自慶幸,幸好不是地下室,因為她印象中的地下室是她們家鄉的菜窖。方方正正的窖坑裡終年都是潮氣悶熱,裡面總漂浮著青菜腐爛的氣味,酸澀刺鼻。
氣喘吁吁的他們剛站在門前還沒按門鈴,大門咣當一下就被人從內踹開,他們倆都被嚇得有些怔住,瞪大雙眼打量竄出來的人。裡面出來的人顯然也沒想到門外還站著兩個人,她一手打電話,一手勾著上衣衣角,眼角餘光還不忘瞟來瞟去。站在背後的梁悅順著鍾磊的頸窩看過去,這個女孩子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可惜,被濃重的眼線和眼影掩蓋了。
她咬著牙用四川話說:「我還好撒,前幾天跑切試鏡咯,導演還說我多有潛力的,你放心嘛」
原來,她是個演員。
鍾磊連忙側身子讓她先過,她冷冷的瞥了一眼鍾磊身後的梁悅,下巴高高揚起:「好咯,不給你兩個說了,我去拍戲了哈!」說完啪嗒一聲把手機關上,扭著纖細身子蹬蹬跑下樓。
直到那個背影消失梁悅才笑笑,隨著他走進大門,黑暗的走廊沒有一絲光亮,走廊的盡頭是兩間對開的房門,鍾磊將行李放在左門邊,朝梁悅招手。
「這就是你要住的地方了。」他低聲介紹著。
天,眼前的場景讓她有點上當受騙的感覺,每個月240塊就住這樣的房子?要知道這個錢數在老家都可以租個單室的房子了。
她愁眉苦臉的上下打量一番,這套不到二十平的房子六張上下鋪,除了一個放滿洗髮水護膚品的寫字檯,連吃飯的桌子都沒有。
不對,就是有了,恐怕也沒地方放。
因為這裡是女生宿舍,鍾磊不方便坐下。放下東西就拉著她的手走到大門口,稚嫩的臉龐在梁悅看來有沉重,他低頭小聲說:「如果住得不舒服,告訴我,我去想辦法。」
梁悅想想那個擁擠的屋子頭就痛,但還是把嘴扯開大大的彎度:「別玩虛的,不就是吃點兒苦嘛?我來就是為了吃苦的,啥也不怕!」
手在黑暗當中被他攥的生疼,但最終他還是笑笑:「那就好,能說這樣的話證明你生命力頑強,恭喜,恭喜。」
她搖頭晃腦得意的笑著,只有在他的背影消失以後,她上揚的嘴角才瞬間耷拉下來,磨磨蹭蹭的走回憋屈的小屋。
她一直坐在自己的床位上發獃,摸摸這兒,看看那兒,心裡悲慘的想,這裡竟然比自己上學時候的宿舍還差,生活被它一下子就打到落魄這個層面了。對面坐的那個女孩子一直悄無聲息,梁悅發誓她肯定也在同樣在夜色中暗自觀察著自己。
「你……」她們倆異口同聲的說。
「我叫梁悅,從東北來的。」梁悅搶先回答。
她輕笑一聲:「早聽出來了,你跟趙本山一個味兒,我叫方若雅,北京人。」
北京人?北京人還住這樣的破地方?梁悅心中雖然有百般的疑問,但是沒有開口。
「剛剛出去的那個叫顧盼盼。」她接著說。
梁悅為了表示自己知道,特地用力點點頭:「嗯,她好像是演員。」
「演員?丫就是一個跑龍套的,給四十塊錢跟劇組城南城北的跑一天,有時候還不管盒飯,那是她騙她男朋友呢,她男朋友不讓她來北京,她非來,來以後哪個劇組都進不去,就只好先跑龍套了。」
梁悅怔了一下,點點頭,指指左右的床好奇的問:「那,這些怎麼都沒人?」
方若雅往床上一躺,冷笑一下:「不到十二點誰回來?你上面那個是個已婚女人,叫齊姐,保險公司拉保險的,現在指不定在哪兒陪客戶喝酒呢。你右邊那個是來北京讀書的,說是要出國淘金。」
「讀書不給宿舍?」梁悅詫異的問,把毛巾被從身上拿開,屋子裡還真熱。
「那就是一野雞培訓班兒,眼瞅著白扔錢,她自己傻乎乎還什麼不知道呢,北京這樣的班兒比牛毛還多,就專門忽悠你們外地人。」她在黑暗中撇了嘴。其實,梁悅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可不知道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