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我不想假裝那封匿名信沒讓我感到任何不快,事實上的確有。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就忘了這回事了。你看,我當時並沒有把那封信看得很嚴重。我記得當時還告訴自己,也許在這種偏僻的小村莊經常發生這種事。寫信的人可能是個神經質又愛幻想的女人。無論如何,要是所有匿名信全都像我們接到的那封一樣幼稚可笑的話,也不會造成什麼傷害的。

第二件「意外」--要是能這麼說的話--大概發生在一個禮拜之後。

派翠吉不高興地嘟著嘴告訴我,每天來幫忙的女孩碧翠絲,那天沒辦法來。

「我猜,先生,」派翠吉說:「她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我不大清楚派翠吉指的是什麼,猜想大概是胃痛什麼的,於是對派翠吉說,我感到很難過,希望她早點復元。

「她身體好得很,先生,」派翠吉答道:「是心裡不舒服。」

「喔?」我用困惑的語氣說。

「因為她接到一封信,」派翠吉說:「信上暗示了一些事。」

派翠吉嚴肅的眼神,使我明白信上的暗示一定跟我有關。老實說,要是在街上碰到碧翠絲,我恐怕連認都認不出她來,因為我對她實在很陌生,所以當時就感到很不高興。像我這樣行動不便、得靠兩根拐杖步行的人,還在什麼精神去騙鎮上女孩子的感情。

我生氣地說:「真是無聊透了!」

「我跟她母親也是這麼說,」派翠吉說:「『只要我在這個家裡負責,就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至於碧翠絲,』我說:『現在的女孩子,跟從前不一樣了,要是她到別的地方去,我就不敢保證什麼了。』可是事實上,先生,碧翠絲那個在修車廠做事的朋友,也收到一封這種臟信,他的表現就很不理智。」

「我一輩子都沒聽過這麼荒唐的事。」我怒沖沖地說。

「我認為,先生,」派翠吉說:「她以後恐怕再也不會來我們這兒幫忙了。我說啊,要不是她擔心有什麼事給人掀出底牌,就不會真的那麼生氣了。我早就說過,無火不生煙。」

當時我沒想到,日後我會對這句成語那麼深惡痛絕。

那天早上,我到鎮上去散步。陽光普照,空氣清新活潑,帶著春天的甜美氣息。我拿起拐杖,堅決地拒絕喬安娜陪我同行,開始獨自上路。

不過我們事先說好,她到差不多的時候,就開車到鎮上來接我回家吃午飯。

「這麼一來,你應該可以跟林斯塔克的每一個人聊聊,消磨這一天的時間了。」

「我相信,」我說:「到時候我一定見過鎮上該見到的每個人了。」

早上的大街,是上街買東西的人碰面的地方,大伙兒在這裡交換消息。

不過,我到底沒能自己一個人走到大街上。才走了兩百碼左右,後面就響起腳踏車鈴聲,還有煞車聲,接著梅根·亨特多少有點莽莽撞撞地從車上跳下來,跌在我身旁的地上。

「嗨!」她一邊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邊跟我打招呼。

我很喜歡梅根,而且一直對她覺得有點莫名的可惜。

她是辛明頓律師的繼女,辛明頓太太前夫的女兒。很少有人提起亨特先生(或船長),或許是人們寧可忘了這個人。據說他對辛明頓太太很不好,婚後一、兩年,她就跟他離婚了。她能夠獨自謀生,跟年幼的小女兒定居在林斯塔克,最後終於嫁給本地唯一合格的單身漢理查·辛明頓。

他們婚後生了兩個男孩,父母親很疼愛這兩個孩子。我有時候想,梅根偶爾一定會覺得自己在家裡格格不入。她一點也不像她母親,後者身材瘦小,沒有精神,老用一種微弱憂鬱的聲音談僕人的困難和她自己的健康。

梅根是個高大笨拙的女孩,雖然她事實上已經二十歲了,可是看起來還像個十六歲的女學生,一頭不整齊的褐發,淺棕色的眸子,臉龐瘦削,笑起來倒還很可愛。她的衣服很邋遢,一點也不吸引人,經常穿著有破洞的麻線襪。

我今天早上忽然發覺,與其說她像個人,還不如說像匹馬。事實上,她要是稍加刷洗,必然是一頭很好的馬。

她像往常一樣,用那種上氣不接下氣匆匆忙忙的口氣對我說:「我到農場去過了--你知道,賴舍的農場,去看看他們有沒有鴨蛋。他們最近養了一大堆小豬,好可愛喲!你喜不喜歡豬?我好喜歡,連它們的臭味都喜歡。」

「照顧得好,豬就不應該在臭味。」我說。

「是嗎?可是這附近的豬全都有臭味。你是不是要走到鎮上?我看到你只有一個人,所以想停下來陪你走,就是停得太匆忙了。」

「你把襪子都弄破了。」我說。

梅根用很後悔的表情看著右腿,說:「是啊,不過反正本來就破了兩個洞,也沒太大的關係,對不對?」

「你從來不補襪子嗎?梅根。」

「偶爾,要是被媽逮住的話,可是她很少注意我--所以我還算運氣蠻好的,對嗎?」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我說。

「你是說我應該像你妹妹一樣,打扮得像個洋娃娃?」

我不喜歡她這樣形容喬安,答道:「她看起來乾淨、整齊、很討人喜歡。」

「她實在太漂亮了,」梅根說:「一點都不像你,對嗎?怎麼會呢?」

「兄妹不一定很像。」

「喔,當然,我和布利安或者柯林都不大像,他們兩個人彼此也不大像。」她停了停,又說:「很可笑,對不對?」

「什麼很可笑?」

梅根簡單地答道:

「家人啊。」

我想了想,說:「我想是吧。」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她心裡想的是什麼。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會兒,梅根用咯帶羞怯的口吻說:「你會駕飛機,是嗎?」

「是的。」

「所以才受了傷?」

「嗯,飛機不小心墜落了。」

梅根說:「這裡沒有人會駕飛機。」

「喔,」我說:「大概沒有。你喜歡學開飛機嗎?梅根。」

「我?」梅根似乎很意外,「老天,不喜歡,我一定會暈機。我連坐火車都會暈車。」

她停了停,用一種孩子氣的直率問:「你會不會好起來,繼續駕飛機?還是永遠都會有點殘廢?」

「醫生說我會完全復元。」

「對,可是他是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呢?」

「我想不是,」我答道:「老實說,我很有信心,也相信他的話。」

「那就好,可是的確有很多人都愛說謊。」

我沒有說話,默默承認這個無可否認的事實。

梅根用一種猶似法官的口吻說:「我好高興,我本來以為你會因為擔心一生殘廢而脾氣不好--不過要是天生如此情形就不一樣了。」

「我沒有脾氣不好。」我冷冷說。

「喔,那是很性急吧。」

「我性急是因為我迫切地希望趕快復元,可是這種事是急不得的。」

「那又何必著急呢?」

我笑道:「親愛的女孩,難道你對即將發生的事從來不會迫切盼望嗎?」

梅根想了想,答道:「不會,何必呢?沒什麼好著急盼望的,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我被她那種絕望的口氣嚇了一跳,溫和地對她說:「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幹嘛?」

她聳聳肩,「有什麼事可做呢?」

「你沒有任何嗜好嗎?不玩任何遊戲嗎?沒有任何朋友嗎?」

「我不擅於玩遊戲,這附近沒幾個女孩,認識的那些我又不喜歡,因為他們認為我很討人厭。」

「真荒唐,她們為什麼那麼想?」

梅根搖搖頭。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大街上了,梅根尖聲說:

「葛理菲小姐來了,這個女人最討厭了,老是要我參加那個可笑的團契,我討厭參加團契。幹嘛穿上一大堆衣服,戴上徽章,去做自己還不大會做的事?我覺得好愚蠢。」

大致說來,我很贊成梅根的說法,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表示同意,葛理菲小姐已經走到我們面前了。

這位很得意自己那個不恰當的名字--愛美--醫生姐姐,跟她弟弟完全不同,自信十足。她的聲音低沉,有一種對飽經風霜男性的吸引力。

「嗨,兩位,」她擋住我們,說:「真是個舒服的早晨,對嗎?梅根,我正想找你幫忙,替保守協會寫一些信封。」

梅根呢喃了一些拒絕的話,掉過腳踏車龍頭,溜向「國際商店」那邊去了。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葛理菲小姐看著她的背影說:「懶骨頭,每天只上遊盪,浪費時間,對可憐的辛明頓太太一定是一項很大的考驗。我知道她母親已經試過好幾次,要她找點事做--你知道,打字、速記、烹飪,或者養點安哥拉兔子,她實在需要找點事來調劑一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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