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我經常回想起收到第一封匿名信的那個早晨。

信是早餐時分送來的,當時,時間對我來說過得非常慢,所以我做任何事都是慢條斯理,不慌不忙。我慢吞吞地拿起信,發現是本地寄出的,地址是用打字機打的。除了這封信之外,另外還有兩封信,一封顯然地帳單,另一封看得出是我那個無聊的堂兄寫來的,所以我先看手上的這封。

現在回想起來,喬安娜和我會對那封信特別感興趣,倒是有點奇怪。當時,我們一點都沒想到這封信引起了什麼樣的後果--血腥、暴力、猜疑和恐懼。

誰都不會把這些事和林斯塔克這個地方聯想在一起。

自從我駕機不慎墜落之後,儘管醫生和護士不斷安慰我,可是我還是擔心了很久,生怕這一輩子都得躺在床上。最後他們終於替我拿掉石膏,我開始學著小心地使用四肢。後來,主治醫生馬可斯·肯特拍拍我的背說,一切都沒問題,不過你必須鄉下靜養,至少要過六個月平平靜靜的日子。

「找一個沒有任何朋友的地方,不要為任何事操心,對地方政治保持一點興趣,聽聽鄰居的閑聊,把當地醜聞一股腦吞下去。稍後喝點啤灑,這是我給你開的藥方。記住,一定要好好的靜養。」

靜養,現在想起來真有點好笑。

於是,我就這麼來到林斯塔克,還有小佛茲。

諾曼人征服英國的時候,林斯塔克是個重要據點,可是在二十世紀的今天,它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它只是個小市鎮,離主要幹道三英里遠,較高處還有一塊沼地。

小佛茲就在去沼地的途中,是間古板、低矮的白屋,門外維多利亞式走廊上的綠漆,都已經紛紛剝落了。

我妹妹喬安娜一看到這棟房子,就認為是病人養病的最理想的地點。屋主的氣質和房子十分相配,是個可愛的小老太婆,其維多利亞式的觀念令人難以相信。她告訴喬安娜,「如果不是現在這種跟從前大不相同的重稅」,她絕對不會想到要出租房子。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雙方在租屋契約上籤好字,過了不久,喬安娜和我就搬進去定居,愛蜜莉·巴頓小姐則搬到林斯塔克一名女傭(「我那個忠心耿耿的佛羅倫斯」)照管的幾個房間那兒。巴頓小姐原先所用的女僕派翠吉暫時由我們使喚。派翠吉是個嚴肅卻很能幹的傭人,每天還有一個女孩在固定時間來幫她忙。

我們剛安定下來幾天,林斯塔克的居民就一一正式來訪。林斯塔克的每個人都有些特徵--喬安娜說,「就像快樂的家族一樣。」瘦瘦的律師辛明頓先生,對人很冷淡,律師太太愛打橋牌,牢騷很多,葛理菲醫生皮膚黑黑的,似乎很憂鬱,他姐姐恰好相反,身材高大,為人非常熱心。牧師是個上了年紀的學者型的人物,老像心不在焉似的,而牧師太太臉上的表情,卻是熱心過度得讓人奇怪。此外還有富有的業餘藝術愛好者皮先生,以及我們房東愛蜜莉·巴頓小姐--典型的鄉下傳統老處女。

喬安娜用驚訝的神情把玩著他們的名片說:「沒想到他們真的會『拜訪』我們--用名片拜訪!」

我告訴她:「那是因為你對鄉下太不了解。」

喬安娜既活潑又漂亮,喜歡跳舞、雞尾灑會、談戀愛、開快車,絕對是個完完全全屬於城裡的女孩。

「無論如何,」她說,「我的外表總算還不太離譜吧。」

我用批評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實在無法同意。

她穿著一身米若汀特地為她設計的運動服,看起來很可愛,可是在林斯塔克這種小地方,還是太惹人注目了些。

「不,」我說:「你完全錯了,應該穿褪色的蘇格蘭呢裙,配上羊毛短褂,或者松垮垮的羊毛夾克,戴頂氈帽,穿雙厚襪子,外加又粗又硬的靴子。再說,你的臉也根本不像。」

「我的臉有什麼不對?我用的是鄉村褐色二號化妝系列。」

「就是這一點不對,」我說:「要是你真是鄉下女孩,就只會稍微抹點粉,遮住日晒的痕迹,眉型也會完全描出來,不會只畫四分之一。」

喬安娜笑著說,畢竟到鄉下來住是件新鮮事,她會好好體會其中樂趣。

「就怕你以後會覺得無聊透了。」我用憐憫的口吻說。

「不,才不會呢!我受夠了城市裡那些吵吵鬧鬧的人群。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可是保羅給我的傷害實在很深,要好久好久才能平靜下來。」

我可不大相信這一套,喬安娜每次的戀愛史都一樣。她特別迷戀某些自以為有天才的沒骨氣傢伙,一個勁兒地聆聽對方無止境的抱怨,努力想得到對方的承諾。可是等她發現對方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時,又覺得受到很大傷害,說她的心都碎了--直到大約三個星期之後,又會有一個同樣悲觀憂鬱的年輕人出現,她的心境才又恢複過來。

我沒把喬安娜「心碎」這檔事看得很嚴重,不過我看得出來,到鄉下來住,對她就像是一種有趣的新遊戲,她熱心地去回拜別人。不久,有人邀請我們喝茶和打橋牌,我們一一接受了,也同樣回請別人。

對我們來說,這些活動既新奇又有趣,的確就像一種新的遊戲。

而那封匿名信來的時候,我起初也覺得很驚奇很有意思。

剛拆開信的一、兩分鐘,我困惑地盯著它,因為信是把剪下來的印刷字體貼在一白紙上拼成的。

至於信的內容,則是用最卑鄙的字眼,表示寫信的人不相信我和喬安娜是兄妹。

「嗨,」喬安娜問:「什麼事?」

「一封無聊惡毒的匿名信。」我說。

我覺得非常震驚,因為誰都想不到,像林斯塔克這種善良淳樸的地方,居然會發生這種事。

喬安娜立刻露出很有興趣的表情,問:「哦,信上怎麼說?」

我記得小說里碰到那些惡毒的匿名信,總是儘可能不讓女人看,免得傷害到她們脆弱纖柔的神經系統。

可是我當時卻沒想到別讓喬安娜看信,一聽她的問話,就立刻把信遞給她。

她看完信後,沒有表示任何態度,只露出有趣的表情說:「真是可笑卑鄙透了,我早就聽說過有匿名信這種事,可是以前從來沒親眼看過。匿名信是不是都像這樣卑鄙?」

「不知道,」我說:「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喬安娜忽然格格傻笑起來,「你對我化妝的看法一定很正確,傑利。我想他們『一定』認為我是個被拋棄的女人。」

「而且,」我說:「爸爸身材高,皮膚黑,下巴瘦削,媽媽身材嬌小,眼睛藍色,有一頭漂亮的秀髮,我像爸爸,你卻完全像媽媽,在人家眼裡,我們當然不像兄妹。」

喬安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是啊,我們兩人一點也不像,誰都不會想到我們是兄妹。」

「確實有人這麼想。」我也沉思著說。

喬安娜說,這件事又可笑又怕人,她一邊用手捲起信的一角,一邊問我該怎麼辦。

「我想,最好的辦法,」我說:「就是大喊一聲『噁心』!把它丟進火里。」

說到做到,我立刻把它燒了,喬安娜拍拍手,說:「做得真漂亮,你真該上台當演員的。幸好我們還有火,對不對?」

「是啊,要是丟在垃圾桶里,就沒那麼戲劇性了,」我同意她的看法,「當然,我也可以點根火柴,慢慢看著它燒掉。」

「你希望東西燒掉的時候,」喬安娜說:「火偏偏就會熄掉,也許得劃好幾根火柴才會燒光。」

她站起來走向窗戶,然後忽然轉頭說:「我在想,到底是誰寫的?」

「也許我們永遠也沒辦法知道。」我說。

「嗯--也許,」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無論如何,這件事實在太可笑了。你知道,我認為他們--他們還蠻喜歡我們住在這兒。」

「不錯,」我說:「這一定是某個住得遠些、腦筋不正常的傢伙寫的。」

「大概是,哎呀!真是惡劣!」

她走到外面時,我一邊抽飯後煙一邊想,她說得對,寫信的人真是惡劣,一定是討厭我們住下來,嫉妒喬安娜年輕成熟的美麗風采,想要惡意中傷我們。一笑置之或許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再深入的想想,卻又不只是可笑而已。

那天早上,葛理菲醫生來替我做每周一次的例行檢查,我很喜歡歐文·葛理菲,他皮膚黝黑,行動略顯得笨拙,但是雙手卻十分靈巧。說起話來很快,還有點害羞。

他表示我的傷勢有顯著的好轉,又說:「你沒什麼不舒服,對不對?是我的錯覺,還是你今天早上的確受天氣影響,心情不好?」

「不是,」我說:「是因為今天吃早飯的時候,我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卑鄙匿名信,所以連我嘴裡都留下了一股臭味。」

他手上的袋子突然掉在地上,瘦削黝黑的面上,露出興奮的神色,說:「你是說,你也收到一封匿名信?」

我很有興趣地問他:「已經有其他人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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