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空桑論道,氣蓋八荒 第四章 明鏡在手說一神,上古六宗何為魔(下)

「唐教主,三日以來,我自忖已經將貴教的教義脈絡,大體了解了一遍。」

龍稼軒聽空桑教主講了三天的教義,也有些無法掩蓋的疲憊,眼睛下面出現了眼袋,但是開口反問的時候,目光平和如舊。

平和,也就是堅定,沒有波瀾,就是不曾質疑自己。

他只問,「空桑教的教義之中,其實絕大多數,都跟大齊的律令重合。勸人向善,作惡則或受罰等等,不必贅言,而其餘部分,則是如同道家佛家,使人在受到苦難時,求神拜佛,給予一種虛幻的心理安慰。」

「我大齊如今政通人和,律令如鐵,既有道家,也有佛家,那麼,空桑教,因何而存在?」

龍稼軒的這段話,不是跟對方細細的探討,教義之中是否存在漏洞,推行這種教義,是否存在弊端,那樣的話,就無疑是落入了對方的規則之中。

而他是跳出規則,直接從根本、從必要性上,否定空桑教。

這個問題乍一聽有點荒誕,畢竟這個世上,與他物重合,沒必要存在,但卻確實存在的東西,多了去了。

但如果唐介靈承認了這一點,便給了龍稼軒一個理由。

一個名正言順,拒絕空桑教在大齊擴張的理由。

空桑教主一身麻衣,手中托著一面寶鏡,冷冷清清的坐在椅子上,聽到這個問題也不意外,依舊聲音和緩的給龍稼軒解答。

「因為信仰比律法更有用。」

「世人都知道,無論律法有多麼完善,多麼嚴密,執行這些律法的終究是人。人和人之間或許會有地位的高低,財產的多寡,智慧的差別,但終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那些在心裡有了陰暗念頭的人,很容易就會意識到一件事情,官府的人也是人,不可能體察到所有的罪行,糾察到所有的真兇,於是就有了僥倖。」

「有了僥倖,陰暗的念頭就會化作現實。」

唐介靈眸光微盛,「而神,不一樣。」

「我空桑教所信奉的神,先成為心靈的寄託,而後成為心靈的權威。在所有信眾的心目中,神,將是無所不察,賞善罰惡,切實存在,而又高不可攀的一種象徵。」

「他們會畏懼神威,而更勝於法律,尊崇神靈,而更勝於朝廷。」

他直視龍稼軒,道,「在那個時候,一切的罪惡都不會發生。神的指引,足以讓他們自發地走在善行的道路上,走在奮發的光明大道。」

「這個國度,會更和善,更有理,會成為一片凈土,也會發展的更快。」

三天三夜以來,空桑教主首次提到了空桑教之外的東西,說,「也會更有助於加快發展,讓你們日後,能有更大的把握,應對那與魔宗有莫大關係的紅蓮夢境。」

他之前只是枯燥地講解一些教義,這一段話,卻可以算得上,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誘之以利,迫之以威了。

龍稼軒仍沒有被他這句話說動,又道:「如何讓你的神,從虛幻的心靈寄託,成為真實的權威?」

空桑教主如實答道:「在我空桑教的法典之中,自有引神之法。」

「只要得到的信仰越多,降下的神力就會越發明亮,越發全面,足可以監察萬民,讓他們的一切如同書頁一樣,在神明眼下翻開。」

「有罪無罪,悉數呈上,無可辯駁,無所逃遁。」

有了紅蓮神像的前例在,空桑教的這種法門,並不會讓人質疑其真實性,只不過聽起來,後者要比前者更和善、正派一些。

龍稼軒微微點頭:「我懂了,按照你的想法,大齊的朝廷不但不應該排斥你,反而還應該積極的配合你,讓你更快的將這個信仰傳播出去,樹立起權威來?」

「正是。」

空桑教主終於露出微笑,「空桑教士,無上正道,從不會強迫別人,也根本不需要強迫別人。幫助我傳教,是你們當下最好的選擇。」

「就算你們個人心中,必定還存有爭權奪利的私慾,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們,空桑之神,不會剝奪你們思考的自由,只要你們的行為不違反神訓,其他一切權利,仍可以讓你們保留。」

龍稼軒繼續點頭,道:「那從人的角度來考慮呢?」

空桑教主表情不動,語調中透出些許不解:「嗯?」

「已經犯罪的人應該受到監察、審判、懲罰,那麼,對那些沒有犯罪的人來說呢。」

龍稼軒擲地有聲的問道,「那些沒有犯罪的人,又憑什麼要接受這樣無孔不入的監察,接受這種已經犯罪的人一樣的待遇?!」

空桑教主非常自然地說道:「這世上,何來沒有犯罪的人?」

龍稼軒詫異萬分:「你說什麼?」

「我說這世上根本沒有無罪的人。」

空桑教主面若冰岩,發如霜松,眉宇之間一片光明,問心無愧,真心誠意地說道,「你莫非不記得,三天前你請我到相國府來的時候,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嗎?」

龍稼軒腦中念頭一轉,就想起那句話來:「你說這個世上沒有聖賢。」

「對。這世上是沒有聖賢的,任何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是會犯錯。」

空桑教主滿意地說道,「也就是說,他們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註定會犯下罪業,不過是罪之大小的問題。」

「從他們出生開始,就背負著罪孽。」

「這,就是原罪。」

他將寶鏡合在雙掌之間,「故而,沒有信仰的人,總是身處於原罪的苦難之中,我給你們帶來信仰,正是要帶你們一起贖罪。」

龍稼軒聽罷,沉默了一會兒。

「原來你的教義之中,所說的原罪,不是如佛教一般,指六道輪迴之前,前世帶來的罪孽,而是這樣的解釋。」

「這種解釋……」

「真是……」

龍稼軒沉著臉,斥道,「歪理邪說。」

「以未有之罪,加罪於未犯之人,我中土兩千多年前,文明萌芽之時的律法之中,就已經有先賢駁斥了這一點。」

「你這種說法,是對所有生命的踐踏,把擁有智慧、道德、交流的人,視作如同從山坡上滾落下來一顆無知無覺的石子,一切的軌跡都已經註定。」

「那麼,你把你自己視作什麼?」

龍稼軒冷笑一聲,質問道,「你們空桑教,要為所有人來定性,你們自己宣揚這種教義時,傳播這種思想時,就把自己帶入了冷眼旁觀的視角。」

「空桑教徒,已然非人嗎?」

面對他這樣劇烈的態度變化,空桑教主還是那樣一副清淡而寧靜的樣子。

「其實萬物皆有原罪,人和非人的,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輕聲說道,「我給你們帶來信仰,你們走上信仰的道路,這個過程之中,我們做的事情雖然不同,卻都是在清除自己的罪業。」

「你所在意的,其實都是不必在意的東西。」

龍稼軒正要接話,空桑教主卻一抬手,制止他的話語,繼續說道。

「三天三夜的時間,能夠讓你知道我空桑教義的本來面目,已經足夠了,這三天光陰沒有枉費。不過,這個辯論再延長下去,就開始進入浪費時間的範疇了。」

唐介靈站起身來,右手托著寶鏡,左手在鏡面上輕輕摩梭了一下。

鏡子裡面浮現出一個花園,花園裡站著一個光風霽月,如蘭如芝的中年文士。

那人若有所覺,抬起頭來,隔著鏡面,對唐介靈微微一笑。

正廳里的聲音,還在繼續。

「你比世俗略高,卻又仍然在世俗之中。我對於那些商賈平民,可以用不世俗的方法跟他們交流,他們自然會在懵懂之中,追隨正確的腳步。」

「而像你這樣的人,卻反而要用世俗的方法,才能夠讓你見到正途。」

他看著鏡子里的人,面上神色分毫不動,指尖再一摩弄,就將鏡面上的光影抹掉,映照出相國府外大街上那些人的身影。

空桑教主抬起頭來,彬彬有禮,告別道,「此番宣講,就到此為止,我會在合適的地方,等待你們真正的反擊,化解這一份不該有的敵意,使你們認清唯一的大道。」

龍稼軒不曾說話,只是起身用手做了一個送客的姿勢。

等空桑教主走出正廳之後,廳堂後面的側門,就轉出一名中年文士來。

這人輕輕拍了拍手,說道:「經歷了莫名的災異,相隔這樣漫長的歲月,滄海桑田的變化,唐教主的意念,一如當年,沒有半點迷茫,真可謂是海枯石爛,不可移轉的志向了。」

他說話間,已經在廳中尋了一張椅子坐下,也沒有向龍稼軒打招呼。

這有些失禮的動作,在他做起來,就顯得很是親切流暢,有幾分君子之交、不必在意俗禮的味道,無形之中讓主人家也感覺受到了尊重。

任何人見到他這個時候的儀態,都不會想到,這只是他謝非吾與龍稼軒的第二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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