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西海惡風,浪嘯古塵 第十章 碧海千波無明處

申時。

太陽落在西天邊際,熾白的光華漸漸沾上了一抹黃昏的暖色。

凌晨離開的那些賊軍,再也沒有回來,城中的百姓終於有人出來活動,劫後餘生的悲傷與慶幸交雜著。

承平數代的城池,留下了不能磨滅的傷痕,有人伏地痛哭,有人像是這時候突然脫力了一樣,獃滯的坐在街道上。

他們不知道那些賊軍也已經遭受重創,付出了血的代價,就算是知道了,也絕不可能立刻就因此而欣慰,仇恨與悲傷,本來就不是這種簡單的交換。

但是除了這一些過度悲傷的人,也有一部分家中並無親友亡故,只是驚恐難眠了數日的百姓,需要一個發泄的渠道。

漸漸的,細碎的聲音從城中各處傳來,主幹道上,聚攏了不少人,圍觀府衙前的數十名火槍兵行動。

城中的陽光被人們的身體遮擋,重重疊疊的影子,投在前面的百姓身上,投在地面上,府衙前好像因此顯得更加昏暗。

他們當然不清楚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已經知道這些曾經守衛城池的火槍營士兵,是在做一件約等於為他們報仇的事情。

一尊大炮被推了過來,炮口正對著這座府衙的正門。

有人在調整高度,有人在填充火藥,安放引信,也有士卒在眾人的圍觀之下,有些不安的詢問。

「這東西看起來都不太圓的樣子,跟以前我們用的炮彈差別也太大了,真的能夠發射出去嗎?」

「沒問題的。」有老成些的士兵說道,「其實也就是近幾年才換了這種內置火藥的炮彈,以前開炮的時候,都是隨便往裡面填幾個打磨有些圓的石頭就行了。」

「只要比炮管小的東西,本質上都能射出去。」

殘餘的火槍兵之中官階最高的一個,手裡拿著一張紙符,眼中有些忍不住的焦急,催促道:「快點,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

有一個老兵拿著火把靠近過來,喊道,「全都準備好了,只要時辰一到,立刻就能開炮。」

他這句話喊出來之後,所有聽到的人都靜了下來,周圍一切的雜音都消失了,好像下一刻就是開炮的時候。

不過眾人屏聲斂氣的等待了好一會兒,那紙符還是沒有燃起,申時三刻的約定時間還沒有到。

大多數緊繃著精神等待的人,逐漸就有些支撐不住,又開始分心。

拿著紙符的那個士兵,鼻樑上滾過了一滴汗珠。

他注視著黃紙紅符,時不時地將紙符在兩隻手之間換來換去,只用指尖捏著,害怕這張符紙被自己手心裡沁出的汗液浸濕了之後,就發揮不了作用。

「著了!」

一聲驚叫。

眾目睽睽之下,那張紙符無風自燃。

拿著紙符的士兵看見那團火光的時候,不自覺愣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這個時候,他好像從自己不可能聽到的、極遠的地方,接連聽見了四聲巨響。

然後,從他身前不遠處的地方,又傳來了引信被點燃的聲音。

火把從引信上移開,一縷青煙升起。

短暫而又好像顯得時間被拉長了的等待之後,轟然一聲。

嘭!

一個肉眼無法捕捉到的東西,高速飛射出去。

碩大的深紅色護罩,原本隱藏在虛空之中,這個時候受到劇烈的衝擊,轟然浮現。

在眾人眼中,就像是有最上等的深紅色綢緞憑空閃出,圍繞,漂浮在空氣之中,周密一體,渾然無縫,將整個府衙內外隔絕。

不過,現在這個護罩上已經多了一個非常顯眼的凹陷處。

剛才從炮管之中轟出去的東西——顏色深沉、滄桑的一塊不規則石頭,此刻就壓在這個凹陷位置的最深處。

炮口逸出濃煙。

一群火槍兵的臉色急變。

從炮管裡面噴射出去的那塊石頭,雖然把護罩打到凹陷下去,但畢竟沒有破。

火炮的衝擊力往往就只是在那麼一瞬間,既然這一下子沒能擊破,便幾乎可以說明,他們這一次行動已經……失敗了。

從皇都來的那些人交託給他們的任務,失敗了。

這個據說會關係到五座城池,數十萬百姓生計的行動,失敗了!

護罩上的深紅色光芒,映在所有人的臉上,火槍兵們臉上的表情,在這樣的光芒映射之下,開始向迷惘,頹廢,失望的狀態滑落。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一股更加明亮、煌煌、朗然。

同為紅色,卻紅得光明正大的毫芒,照亮了整條街道,把所有人臉上的表情,從暗淡的血紅,變作一片火紅的熱烈。

那個陷入了深紅護罩中的石頭,忽然綻放了一圈別樣明艷的紅光氣浪。

頃刻間,整條長街上的人們都覺得渾身一片灼熱。

就好像是從蕭瑟秋風、悲涼街景里,忽然一步跨入了熱風滾滾、天日灼灼的沙漠之上。

熱的他們每一個毛孔都覺得發燥,所有人不約而同的後退。

那正是熒惑之石!

曾經被東皇太一設法調節五行,使得其中熱力流轉平衡,不往外泄露的熒惑之石,被方雲漢加了一道劍意在上面,緩慢破壞平衡。

然後,塞到炮管裡面,再被火藥一激,其中的熱能頓時被誘發出來,就像是當初剛從九天之外墜落的狀態。

這熱力一出,深紅色護罩凹陷的地方,頓時被燒出了一片缺口,那塊石頭越過了護罩,落入府衙之內。

有了這一個缺口之後,深紅色護罩的整體性已不復存在,很快就從那個破損的地方開始,飛快的潰散消失。

至此,五座城池之中的法壇全部被破壞,整個汲取地氣的儀式都被破解掉。

同一時刻。

西海之上,十幾艘大型樓船組成的船隊,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圈子,中心處,是一座正在緩緩下沉的古老戰艦。

這艘戰艦的甲板上,斷了右臂的高擇言,正注視著那尊控制整座戰艦的中樞——獨腳石人。

石人身上一直竄動匯聚著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五座法壇應該都被破掉了。」

高擇言向身邊的田懷夢嘆息一聲,道,「待會兒石人伐龍艦徹底潛下去之後,你就通知整個船隊,繼續向西進發,遠離海岸。」

他肩膀處的創口,以及背後翅膀破損的位置,都已經經過處理,不再流血。

而有著神賜之心提供的充沛生機,斷臂之後才一個時辰,這個金原公國大都督的氣色已經恢複了不少。

不過,六大強將,數萬大軍,被對面孤身一人殺的凄風苦雨,險些逃亡無路。

經此一場大敗之後,再要高擇言展露出那種強烈無比的自信,就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他望著東邊的海岸,精神有些恍惚似的,繼續叮囑道,「法壇被破之後,那個人,有很大的可能還會追來。」

「海上本來是我們的主場,卻也是無所憑依的地方,如果再次被他追上的話,只要花一段時間擊破船艙,讓這些船全部沉沒,恐怕這遠離故土的茫茫大海,就將成為金原水師葬身之處。」

田懷夢鄭重的點頭:「我明白的。」

其實在這一個時辰裡面,損失慘重的金原水師,已經帶著船隊一路向西,遠離了海岸數十里之遙。

可是,整個船隊的目標太大,只要還處在那個人可追索的視野內,都算不上是安全了。

「好,你去吧。」

等田懷夢飛出這戰艦之後,高擇言就將僅余的一隻手臂按在獨腳石人的肩上。

一層保護罩,將戰艦甲板籠罩進去,石人伐龍艦,在洶湧起伏的水浪聲中,徹底沉入了海面以下。

完全沉入水下之後,海浪的聲音反而變得低微了。

整個石人伐龍艦之上,只有用於維持基本操作的幾百個士兵,他們也只是沉默的執行高擇言的指令。

數百米長的戰艦,陷入一片靜謐之中,只有持續的下沉……下沉……下沉……

高擇言只需要負責調節這艘戰艦的動力,隨著戰艦沉到百米以下,海面以上的光明已經被稀釋的差不多了,周遭的環境一片幽暗,只有戰艦上保護罩的光芒照亮了一片區域。

他仰著頭,透過這半透明的保護罩,看著海中的景色。

無論是東大陸還是西大陸,一般,都會把山與海並稱。

但隨著近些年航運技術的發展,真正對海洋有所了解的人都會隱約的有這樣一種明悟。

就算是把東大陸、西大陸的所有崇山峻岭加起來,其實,也遠遠不足以與天地之間,所有的海洋體量相媲美。

人的發展,可以橫行於陸地,攀援于山巒,少數的強者,可以前往極南、極北的冰天雪地之中,皇朝、帝國的船隊,可以漂流於海面之上。

但是,古往今來,東西史冊追溯幾千載,從沒有誰可以探索到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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