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滄海明月,天人七宿 第三十章 借法,蜃樓東去

嬴政站起來向側面走了幾步,取下了一把劍。

這把劍原本放在木架上,木架的材質極為特殊,溫潤如玉,觸感光滑而不顯冰涼,做工精湛,雕刻華美,宛若天然生就這般模樣,而不是人工製作出來。

僅從木架來看,已經可以烘托出這把劍的特殊,然而這劍,從外觀上,並無過於奇異的地方。

當年風鬍子大師周遊列國,尋訪天下名人名劍,排成一張劍譜,劍譜之上,從排名第二的淵虹到排名第十一的巨闕,大多是僅憑外觀,就能讓人感覺到殊奇之處。

嬴政此時拿在手中的這把劍,如果混在那些劍裡面,大約會顯得異常平凡,然而,這卻是劍譜排名第一的。

——天問。

提劍在手,嬴政的氣度愈發深沉,卻又好像是在拔高,在增長,如城如宇,如雲如雷,森森然好似黑鐵大獄,巍巍然有若東嶽泰山。

這本該是無形的氣質,虛幻的感受,卻讓車中的侍者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就連車外數千精銳甲士,也莫名有心頭凜然的感覺,一舉一動都變得更加規整。

他們本來也發現了水上泛舟而來的老者,正要向前質問、驅趕,但因這莫名的氣勢瀰漫開來,眾多士兵的長戈,只微斜向前,也就都凝立不動,不曾輕率發聲。

人的氣質本身是主觀的感受,但是,在此時的嬴政身上,卻好像升華成了一種具有真實效力的氣場。

不必去看,不必去聽,都會被這樣的氣場所影響。

唯有東皇太一,處之泰然,贊道:「陛下此次決心東行之後,精神涵養,越來越見超拔之處了。」

嬴政的氣場,不是由內力、精神力量來營造的氛圍,而純粹是心智境界上的展現。

真要說的話,其實他跟荀子有些相像。

在這個時代的民間言談之中,荀子和秦始皇的名聲,差別是很大的。

有人認為儒學起於孔子,發展於孟子,大成於荀子。荀子雖然認為人性本惡,卻倡導教化,如今小聖賢庄的儒門三傑,都算是他的後輩,他的名聲自然很好。

而反觀嬴政,自從大秦一統天下,他提出了皇帝尊號之後,這些年來,許多人覺得他殘暴不仁,近幾年有痴迷長生,甚至聽說,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與死有關的字眼,都會招至不喜,甚至因無意間的言談而獲罪。

但是在個人精神氣質的修養上,他們兩個確實是有一種殊途同歸的意味。

兩人在武功方面的根基都非常淺薄,但是,卻在自己畢生推進的事業之中,得到心靈上的大躍升。

如果嬴政保持這種情況,再多活那麼二三十年,那之後,他或許也會成就荀子那種「死了,卻又沒有全死」的狀態。

但是這種狀態,本來就不是為了個人爭鬥而生,要想僅憑這種境界,去壓制亡命兇徒的利刃,顯然也是不可行的。

嬴政自然也深明此理,但是他今天,卻偏偏有興緻要走出自己擅長的領域,來試一試。

「陰陽家五德學說,朕一向深以為然。剛才聽你所言,這農家的六人,實則也可以規划到五德修持之中。」

秦始皇看向東皇太一,「朕是大秦之主,尚水德之帝,你說,若是朕向他們出劍,結果如何?」

大事將至,又一場考校么。

東皇太一安之若素,徐徐抬起手來,倏然展現出種種印法。

他的每一個印法展現出來,推出去的動作都非常的緩慢,但奇妙之處在於,構築印法的過程,像是被省略掉了。

上一眼,是一個完整的印法,緩緩向前送來,下一眼,又是另一種印法向前送來,根本看不到兩種印法之間是怎麼轉變的。

這樣跳躍式的展現,使得東皇太一的雙手,在緩慢的節奏之中,擁有一種超離於平常感官的輕盈迅捷,彷彿快與慢的完美結合。

一共五種印法,旁邊的人看的時候,覺得時間漫長,等到眨了一下眼睛,才發現,這五種印法都是在兩次眨眼的短暫間隙之中,輪換完成。

五印一閃而過,寬袖垂落,又掩住了那雙手掌,東皇太一垂手,溫聲說道:「陛下既然有心,不妨試一試。」

「好。」

嬴政右手五指一勾,握上劍柄。

剎那間,周圍的所有景物都像是模糊了一下。

一種冥冥之間,人與天地龐大的感應,宏偉的聯繫,被東皇太一之前的印法牽扯,從他自己身上,暫時轉嫁到了嬴政那邊。

嬴政耳目一清,眼前的景物,全部都變得朦朧虛幻,像是多了一些晶瑩透明的光澤。

目光掃視之間,他好像透過了朦朧的車架,直接看到了外面的景物,看到那數千兵甲,看到外面的湖水,也看到水上的小船和人。

而在這所有朦朧景物之中,處處都分布著五種淡淡的色彩。

水中為黑,大地為黃,盔甲兵器為白,草木大多為青,眾人心口處,隱約為紅,爍爍如焰。

趁著這一股新奇的感受,嬴政便將要拔劍出鞘。

他雖然內力淺薄,到成年之後才跟蓋聶學了一些吐納之法,又志不在武,但到底對劍術還是有一定的認知,這一拔劍,便要帶出幾分鬼谷一脈縱橫劍術的影子。

卻在此時,他又聽到東皇太一的話。

「鬼谷一脈的劍術,終究只是術,陛下的劍,卻是法。何必取小術,而舍法度。」

聲聲入耳,意有恍然。

嬴政劍眉一揚,長袍發尾若有浮動,隨性自在,一劍出鞘。

嗆!

眼中五色流轉,眼前天下皆黑。

……

此際,車外三千秦甲,長戈鋒芒在眾多士兵手中,斜對水浪。

夕陽西下,波光粼粼。

農家四大長老,各自佔據一條小船,向此處岸邊靠攏,就在距離岸邊僅有十幾米的時候,其中一名長老雙手一揮。

頓時,從他這條小船兩側,又有兩片陰影,逐漸從水下浮現。

那竟然是兩條同等形制的木船,之前一直在水下航行,此時浮出。

岸上有兩道殘影,飄忽而過,一人抱琴,一人扛鋤,恰好落在這兩條船上。

這六條船排在水面上,每兩條船之間的距離幾乎相等,六大長老匯聚之後,水上氣息突然陷入飛快的冷熱變化之中。

湖水時而升溫,嚇的附近魚群逃散,時而又激烈降溫,水面上出現一塊塊浮冰。

很快,冷熱交融,氣息匯通,這湖上就起了一片大霧,躍躍欲試的向岸邊蔓延過來。

這片霧其實並不濃,但氣勢很大,臨近湖邊的一排排士兵,紛紛感到前方壓抑,難以抑制的想要退後。

一名將領越眾而出,手握鐵劍,喝道:「大膽,始皇帝陛下車駕在此,膽敢衝撞,株連九族,還不速速叩拜請罪。」

小船之上,地澤大陣的前兆已成,六大長老雖然還分處不同的方向,卻像是已聯結成一個比血肉結構,更加緊密的整體。

恍若一頭無名無姓的巨獸,匍匐在水面之上。

這六人之中也不知是哪一個先開口,卻像是六人同時開口,乃至像是六十人,甚至如同六百人異口同聲,聲浪疊疊,震的霧也起紋,水也起波。

「山野老農,參見秦皇陛下。」

「老朽久居山野,不明當世禮節,或許有所冒犯,卻無反逆之意,只是有幾句良言苦勸,想請陛下入耳。」

這重重疊疊的繁複聲調,略微出現一點變化,應該是開口說話的人換了一個,不過仍然像是數百人發聲似的廣闊之音。

「當今……」

這覆蓋了水上岸邊的聲浪,忽的被一聲奇異的鳴嘯打斷。

那聲音像是尋常劍客鐵劍出鞘之時的劍鳴,但卻要比之,不知婉轉悠揚綿長了幾許。

像是古竹樂器吹出的妙音,又給人感覺像是古老傳奇中的瑞獸才能發出的叫聲。

此一聲,蜿蜒直上,撕裂霧氣,斬斷了六大長老聯手施為的言語。

這六大長老,六個老頭,其實仔細看來,原來每個人的上半張臉都被光澤暗淡的鐵面具所覆蓋,但即使有面具遮掩,此時也仍然能看出來,他們臉色遽變。

地澤大陣全力展開,隱約可見一層複雜的圖文,想,帶著淡淡的青色光華,從六艘小船之下的水面上擴張開來。

六人有的出掌,有的擊拳,有的揮動鋤頭,有的撥響琴弦。

掌控四季之氣的地澤大陣,在他們這第一招出手的時候,就已經直接跳轉到了冬寒寂滅之境。

周圍的湖水瞬間凝出了厚厚的冰層,而這一股冰寒之力,甚至凍結了漂浮在半空中的霧氣。

彷彿是要以這些水霧為引,將面前的整片空氣封凍起來。

落在那些士兵的眼中,就是一堵冰牆,在飛快增高的同時,也飛速的向他們蔓延過來。

這一招的威力,假如等到它全部釋放出來,恐怕足以將這接近岸邊的數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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