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滄海明月,天人七宿 第二十二章 不是人

天上半邊晴空白雲,半邊破裂夜幕。

暗淡天光下,一個堪稱醜陋的機關人形,立在山路之上,宛如一具風乾的屍體。

這個機關人的軀幹肢體,都是以紅色的木頭為主材料,而在關節部位,則覆蓋著青銅色的金屬,脖子也是青色的金屬轉軸。

而整個頭顱上半部位,完全是青銅鑄造而成,不知是參考了什麼人的骨相,顴骨高聳,下巴狹長,眉骨也很高,青銅天靈蓋上,還雕了一些對稱的古樸花紋。

下頜骨則是木質,嘴巴裡面還被雕刻出類似牙齒的形態。

頭部整體無發無皮,雙眼中鑲嵌著棕紅色的不知名晶體。

很難想像,就是這樣一個玩意兒,之前披著黑袍,行走如常,從遠方平穩的走來。

方雲漢望著這具機關,一時間,不知道是想先探索一下這機關的動力在哪裡,還是想先找找,這機關的操作系統在何方。

那簡約乃至於簡陋的人形軀體,完全沒有齒輪鏈條之類的傳導設計,那些金屬關節能動得起來,形成完整平衡的走路動作,就簡直夢幻。

作為一個穿越者,突然在古代背景見到這樣類似近未來電影里的東西,方雲漢對這具機關人形的好奇,倒是壓過了對「東皇太一是個機關人」這件事的驚訝。

雖然原劇情中,也有過公輸家族的公輸仇,將流沙組織一名力士屍體,改造成半機關人的情況,但是那個半機關人,僅僅是雙臂某些部位做了替換,主體仍是血肉筋骨。

在方雲漢看來,跟眼前這種,綜合了古典與未來氣質,能走能說話的純粹木石機關相比,驚奇感就差得遠了。

而黃石公在初始驚詫,面色微滯之後,虛空感應一掃而過,已經察覺到什麼,道:「這不是真身。」

「不錯,這具軀體空存境界,與我真身相隔千里有餘,其實並不具備幾分力量,在兩位面前沒有什麼抵抗之力。」

機關人的下巴一張一合,不知安置在何處的發聲機關,發出那種平板的語調,「同樣,你們摧毀這具軀體,對我來說,也毫無意義。」

方雲漢開口說道:「說是軀體不存幾分力量,但沒有包括你手中明珠吧?這扭曲光線,擾亂五感,塑造群星夜幕的能力,也足以叫人稱奇。」

「這明珠之中,是我練虛之後,以十五晝夜祭練,封存的一道移五方神咒,在過來的路上,就已經消耗殆盡,承二位神意,更已不堪重負。」

機關人說著,那隻木石手掌發力,把本來還可撐持的明珠,生生捏碎。

一把碎片灑落在地,上方夜幕隨之消散,露出晴空天光。

明珠破碎之後,機關人身上籠罩的莫測之感,又被削去許多,方雲漢和黃石公,都能察覺到,現在這具機關人,確實不具備什麼匯氣發力的可能。

敵方自撤迷障,全無威脅,這具軀體存亡,無足輕重,兩人也不免有一種,滿腔戰意殺入空處的落差。

黃石公從空中降落,蹙眉不滿地說道:「你到底來幹什麼?」

機關人緩緩說道:「我是來邀請兩位,七十二日之後,同赴海外。」

「哦?」方雲漢聞言,問道,「若說黃石公與你早有交集,也就罷了,貧道可不曾記得,何時與你有這樣的交情,能受邀同行。」

「黃石可為道友,閣下則是客星。」

機關人板板正正地說道,「客星入世之際,就擾亂星軌,說明你本身就已經牽扯天數,海外之行,假若有閣下同往,想必一定會帶來更大的驚喜。」

「客星入世?」方雲漢目光一閃,沉吟不語。

「呵,你剛才說道友?」黃石公冷哼一聲,道,「若說純陽子,至少還有仁厚體恤之心,可以互稱道友,你與我,卻是背道而馳,何來道友之說?」

機關人的頭顱動了動,平板的聲音,似是想要做出一點疑問的聲調,「背道而馳?」

「天下修行,無外乎煉精化氣,鍊氣化神,煉神之上,則是煉虛。煉虛者,是以心神參悟天地律動,去嘗試著把握萬物之中,小至塵埃,大到山嶽里,所蘊含的天道真理。」

機關人雙手攏在身前,簡陋的軀幹上,竟然也能表達出虔誠的態度,他口稱天道真理,態度上則如同在談及一位唯一的、至高的神明,並疑惑於旁人為何不樂於去追尋這個至高的目標。

「你在虛空中見了山川風雨,我在虛空中見了漫天星辰,同是求道,更已求得道之一毫,何來背道之說?」

黃石公冷然說道:「你何必裝傻?你帶領陰陽家站在嬴政那一邊,與我正是早該不死不休、終要不共戴天的敵對。」

「哦,原來你是指你要反秦這件事。」

機關人點點頭,又問道,「可是,你為什麼要在乎這些東西呢?」

黃石公聽到他這一問,感覺出他是認真詢問,並非有意譏諷,心裡不由大感荒謬:「你在疑問什麼?!」

「這天下間如今多少妻離子散,食不果腹,老無所養,幼無所依,悲切哀傷,難道不該在乎?」

老者搖頭不已,「東皇,你在嬴政身邊,也許真的沒有好好去看過如今百姓慘狀,但要說你不知道這些東西,也未免太虛偽了吧。」

「知道,又為什麼要在乎?」

東皇這句反問,不僅使黃石公露出氣急反笑的表情,更令方雲漢也提起注意,心中惱然。

這句話也未免太噁心了些。

而那機關人渾似不覺,話語仍在繼續。

「人的歷史總是這樣的,蚩尤興兵,有黃帝勝之,天下太平,夏主無道,禍亂世間,有天命玄鳥,殷商代夏,至殷商無道,又有武王伐紂。再到如今,七國分崩,歸於大秦,嬴政再起暴政。」

「王朝的盛衰更迭,百姓苦與不苦,從來都是一個周而復始的循環,這是自然的演化,天理的選擇,只要人還在,就永遠不會終結。」

「我們既然是求道之人,又何必把寶貴的精力,花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

機關人聲音沒有起伏,但語義,已作出感慨的口吻。

「道家莊子有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人生何其渺小,你我何其幸運,有了求道的機會,還非要放棄追求真理的路徑,分心於其他無謂之事,那是何等暴殄天物!」

這一番話說完,周圍陷入寂靜。

黃石公聽罷,方才明白,對於這人來說氣也無用,笑也無用,臉上情緒複雜,只好搖頭說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先賢文章常被斷章取義,其實莊子早就說過,以有涯的人生,強要去追求無涯的知識,是多麼危險的事情。」

黃石公斷然道,「東皇,你若是真心做此思考,那隻能說明,你已經喪失人性了。」

老人與機關人話不投機,那機關人顯然也不覺得黃石公的斥責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只是發出嘆氣似的聲音,搖搖頭。

方雲漢則在此時,開口問道:「如果你認為這些事情都不該干涉,那你為什麼要選擇投入嬴政麾下,給他提供幫助?」

「那只是一個交易,並不是我選擇嬴政,而是我有生以來,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交易,足夠與我互相允諾的對象。假如七國歸一的時候不是嬴政,那也可以是燕政,齊政,魏政。」

機關人答道,「其實,陰陽家何曾真正干涉過秦的走向?秦能一匡六國,是因為他們數代國君勇銳奮發,改革文武,才逐漸強盛,而六國之滅,也不在於外人,正在於他們自身的衰弊弱小。」

「我與嬴政的約定,是在他一統天下之後才定下,也只有那個時候的他,才有允諾的底蘊。」

方雲漢眼神一動,追問道:「他允諾你什麼?」

「東海仙山。」

機關人並無隱瞞之意,「七國玉璧歸一,鑄造蜃樓,三千童男童女,搜尋幻音寶盒,一切,都是為了尋得東海仙山。」

方雲漢說道:「傳說,東海仙山之中有長生藥,你要長生不死,來追尋天道,他也要長生不死,這就是你們的交易?」

這樣就說得通了。

然而,東皇卻否定了方雲漢的話。

「不。」

機關人說道,「三山之中未必有長生藥,長生藥對我來說,也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追尋天道真理的路上,時間的長度並非是一切,有時一剎那的靈感,更勝過五百年的積累。」

「嬴政要的是萬世之基,萬世之法。我所要的是……」

不知以何種手段操控機關人的東皇太一,此時驟然提高了聲音,整個機關人似乎微微震動,發出震動心弦的疊聲,吐出兩個字來。

「天!書!」

方雲漢:「天書?」

「天書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罷了。」

黃石公介面道,「傳說軒轅與蚩尤之戰,因為蚩尤有八十一尊兵魔神相助,所向無敵,九天玄女便將天書贈予軒轅黃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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