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天陰山下,城國如荼 第二十六章 哪種心思看如今

「應該不會吧。」公孫儀人回答道,「劉道長身為長者,心性自然要更穩固一些,即使真的是那樣的情況,也不至於悲傷太過才是。」

方雲漢望著那個洞穴,說道:「可能吧。只是,之前閑聊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他對自己的宗門具有極深的感情。平時好像不那麼軟弱,足夠堅強的人,真到了失去之際,所受到的打擊往往會遠超過自己的預料。」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有一些不同於尋常的沉緩,似有所指,又似是而非。

身上略顯單薄的衣裙,被風吹的飄拂向後,公孫儀人同樣看著斷崖對面的那座山洞,清柔的眼睛壓的狹長了一些,淺聲道:「怎麼說的好像你在失去這方面很有經驗一樣?」

「如果書中的故事也算是經驗的話,那我應該算是經驗豐富吧。」

方雲漢笑了笑,說道,「我曾在書里,看到過一個印象很深的節段。」

「說的是有這樣一個人。他所生活的年代,是前所未有的繁華盛世,每一天都有無窮新奇的事物在湧現,他所生存的國度,也是放眼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這個人得以無憂無慮的長大。在成年之前,他最大的煩惱,只不過是覺得自己少生了兩雙眼睛,少長了幾隻手掌,一天之內看不了,玩不了更多好玩的東西。」

「然後……」方雲漢的聲音到這裡,變得很輕,吐字的時候幾乎會被風聲壓過,「這人在他最愛玩,最會玩,最充實,最放肆的年紀,失去了他的父母。」

劉青山對他自己的故鄉,一直有一種很強的自豪感,用一個極繁華的年代,與劉青山記憶中的時代相對比,沒什麼問題。

只是,用一個少年人失去父母,來類比一個老道士失去同門,似乎就不那麼恰當。

公孫儀人眸光轉了轉,沒有指出這一點,反而順著方雲漢的話茬說道:「那這個年輕人自殺了?」

「那倒也沒有,但可能確實有過那麼一點念頭吧。」

方雲漢嘆了口氣,「因為無可捉摸的病魔,一下子就失去了父母至親。那個年輕人後來處理了家產,遠離了自己的故鄉,在餘生之中,一直遊盪于山野之間。」

「很難說,他到底是為什麼做出那些選擇,也許是因為領悟到了生命的無常,所以想要用餘生體會更多精彩與壯麗,拋棄平常生活,去不計代價的追求驚險的快|感。」

「最後,他當然是死了。」

方雲漢的目光,一直沒有偏離對面那個新開鑿出來的洞口,但是話題卻逐漸有些偏了。

說完了那個死字之後,他沉默了片刻,公孫儀人也就一直等著,直到他換了一種玩笑的口吻,說道:「假如這個人能有機會開始另一段人生,你覺得他該是繼續追求那危險的精彩比較好,還是應該安分一點,珍視自己,平平淡淡的活著?」

問題說出來,就是想從別人那裡得到一個答案。

可這段話一出口,方雲漢就緊緊的皺起眉來,有些不滿的低頭用指節敲了一下自己眉心,低聲罵道:「算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問題,太矯情……」

「你為什麼覺得危險和精彩,一定要是綁定在一起的呢?」

公孫儀人打斷了方雲漢的話,語氣平淡的反問了一句,道,「這世上,不是每個行業,每個人的生活,都必須去面對那些非常明顯的危險的。但是難道不危險的行業里,就沒有精彩的人生嗎?」

她的語速不快,只是一句一句的,這麼接下來,氣意連貫,就叫人有一種很難插上話的感覺,「大齊開國年間,有人出生富貴之家,善於制琴。他一生結交樂師,求購奇木,除了每個人都有的正常患病經歷外,從沒有遇到過什麼生死危機。」

「可他雪中為新友讓車,山中為知音砸琴等逸聞,流傳數百年,與他有關的傳世樂章不下四十篇,留琴人間七十有餘,這個人的人生,算不算精彩?」

方雲漢點頭:「自然精彩。」

公孫儀人繼續說道:「這個人或許還屬於特例,因為遍觀大齊史冊,像他這樣的人也不多。那還有一些平凡人的人生。一百五十年前,北漠於北境作亂,不但佔據原屬於大齊的數縣之地,更侵擾周邊,為禍甚廣。許多人家不堪其擾,拖家帶口遷往遠處,當時東海一帶較為安寧,就有千戶人家,從水路旱路,遷至東海沿岸居住。」

「其中,有一戶人家姓岳,又有一戶人家複姓公孫。」

聽到這裡,方雲漢哪還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家的故事,不由得側目看去。

今日穿了一身水綠色束腰武服的公孫儀人,在滿地雪花反照的光芒里,襯的面上皮膚瓷白,側臉眼角溫軟,神靜氣和的說著家中流傳的過往。

「那兩戶人家的老爺子、老夫人,一生中沒有太多值得旁人稱頌的事情。但是他們背井離鄉,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裡,尋得一隅之地,白身打拚,終於又有了自己的房屋,有了一門手藝,達成吃飽穿暖的指望,到年老的時候,有子孫陪在身邊,知道自己的後代會過得更好,便能笑著走完餘生。他們的人生,值不得一句精彩嗎?」

「當然值得。」方雲漢的回答之中,夾著些嘆息,「他們都值得。你說的對,危險和精彩並不能算是等同的。只是,一朝踏入了武學的門檻,武人的壯闊,總跟危險分不開了吧。」

「那也要看,是必須赴險才能獲得快樂,還是在追逐無意義的危險。」

公孫儀人偏頭看著方雲漢,豎起右手,左手手指點著右手小臂的一個位置,潤寒的睫毛眨了眨,道,「為了看到更上層的風景,我願意主動追尋生死之間的戰鬥。但如果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我是傻了才會主動去把自己砍得滿身血嗎?」

她哼了一聲,「有所求的驚險,跟只要看到危險就不分種類想過去找死,也是截然不同的。」

方雲漢聽在耳中,自有思量,眼裡卻看著那截裹在水綠色柔軟衣料之下的手臂,不由問道:「那你的傷,換藥了嗎?」

「差不多已經好了。」

公孫儀人垂下手臂,解下自己的水囊,屈指一彈,震碎了裡面已經結冰的水,以真氣提升了一下溫度,然後喝了一口。

呼!

一團白霧在寒冷的空氣中顯現出來,從公孫儀人唇間溢出,飄散。

她不是渴,只是覺得應該補充水分,「之前幾個月在荒漠間行走,經常一整天都說不了幾句話,今天的話倒是多,出乎意料的多啊。」

方雲漢垂目,看著斷崖之下,從跟賀蘭打完開始就有些雜亂的心海,生出更多微妙的情緒,歉然道:「是我引出了一些廢話。」

他話未說完,就察覺身邊的人突然變得有些壓迫感。

清冷的語調從剛被溫水潤過的嗓子里傳出:「原來我說的也都是廢話。」

「啊,不是……」方雲漢連忙回望,撞入眼中的卻並非友人不滿的神情,而是與聲調中的冰冷完全不一樣的笑容。

「廢話我也要說。」公孫儀人輕笑一聲,說出的話則是滿滿的正經,「你剛才講的那個故事,其實是在問,故事裡的人到底還要不要那麼重視過去的悲傷。」

「我沒有資格去評價別人該否重情,該否淡然,但我也要問一問,如果他有第二段人生,那麼他的第二段人生中,就沒有值得重視的東西了嗎?」

公孫儀人很有力的把水囊的塞子塞上,發出輕微的悶響,語氣非常認真,注視著方雲漢,「第二段人生中,難道就沒有一定想去做,能為之純然開心起來的事情嗎?」

方雲漢答道:「不想親近的人傷心,所以有機會的話,要繼續活著,不想身邊的人受傷,所以有途徑的話,要變得強大。可這些只是不想,不是想啊。」

「不想就是想。」風吹過,烏髮輕拂,公孫儀人左手彈了一下耳後作亂的髮絲,聲音裡帶著風不能動的力度,「你不想身邊的人傷心的,就是想讓他們開心,你不想身邊的人受傷,那就是想讓他們安寧。」

她的話擲地有聲,「你有這麼多想要做的事,難道每次做成了一回之後,真的一點都不開心嗎?」

「我……」方雲漢心頭一振,像是一些蒙在心頭的東西,終於被剝開,只是同時他又意識到什麼,低眸掩飾道,「怎麼說是我,我說的是書中故事。」

公孫儀人看了他一會兒,無表情的哦了一聲,又用拇指把水囊的塞子撥開,眼神望著山洞那邊,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像是把水當酒來喝著玩。

她不再看方雲漢,卻還說了一句,「嘖,突然發現,你比我印象中的樣子,軟的多呀。」

方雲漢好像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調笑的意思,忽然有點惱,辯解道:「怎麼叫軟啊?你就當我在湖上打架的時候,一時間腦子有點進水罷。我平時鐵骨錚錚,有血無淚,可絕不是這種優柔寡斷,多愁善感,傷春悲秋,莫名其妙的樣子。」

「哦哦。」公孫儀人對著山峰那邊點著頭,笑道,「我的意思是說,人是柔軟的,受傷就會疼。你這樣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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